“景公子!我……”潘吉脸上挣扎了片刻,突然跪在明景宸面前,道,“属下不敢欺瞒景公子,实在是事关重大,倘若没有王爷首肯,就是杀了属下也是万万不能说的。”
尽管他说得声情并茂,但明景宸并无丝毫动容,欺霜赛雪的面容上两道冷凝的目光,像是隆冬腊月的冰棱制成的匕首剜在他身上,令人遍体生寒。
明景宸冷笑出声,转身而去,话语中藏着五分讥诮五分不屑,“瞧你们这丁点大的胆子,当初你们镇北王府敢做,如今怎么反倒不敢认了?你们的胆量是都被高炎定一个人吃了么?怎么就他长了副熊心豹子胆!”
潘吉被嘲得面皮一片赭红,惭愧地低下了头。
明景宸见此,面上笑得越发冷,他干脆揭了他们的老底,将这把火烧得更加旺盛,“高炎定的属下就这点出息了,不过是欺上瞒下背着帝都与佩州军器局的官吏狼狈为奸昧下了些许兵器,这点小事也值当你们这么讳莫如深?”
潘吉闻言蓦地抬头,眼中震惊万分,一滴冷汗沿着鼻梁往下淌,他也顾不上擦上一擦,“您……您怎么知道!”
实际上这不过是明景宸的猜测,他刚才不过是为了诈出潘吉的真话故意那样说罢了。
如今七分猜测变成了十分肯定,他心头越发冷,觉得高炎定这厮真是狼子野心,贼胆包天,对方这样大逆不道的行径与当年的穆王、鲁王等人有何分别!
明景宸转身望着潘吉,脸上虽笑意盈然,但谁都看得出他已经恼怒到了极点,眼底烧着两把暗火,衬得双眸比星辰还要明亮璀璨,“高炎定心里在想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我知道佩州的事是理所当然的事。”
被道破天机后的震惊情绪裹挟着潘吉顺其自然地跟着明景宸话语中极具欺骗性的暗示思考,让他误以为是高炎定曾和他提过此事,他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对高炎定的忠诚和过于耿直的性子导致潘吉上了明景宸的当还不自知,态度立刻来了个大逆转,道:“既然王爷曾提起过,那属下再无疑虑。”
自从在戎黎见识过明景宸的智计,潘吉打心眼里信服对方。
眼下湄州的仗正打到了关键处,确实不宜用旁的事去让自家王爷在战场上分心,但以目前他从那些军匠嘴里得知的关于佩州的事,如果不尽早想出法子解决,等王爷得胜归来时恐怕就为时过晚了。
想到这儿,他再不敢有丝毫隐瞒,具都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始末告诉给了明景宸。
原来,正如明景宸猜测的那样,当年“六王之乱”平息后,皇帝取代各地的藩王重新加强了对地方的掌控,原先与藩王沆瀣一气的地方军器局也被大刀阔斧的改,革,并未一刀切地全部被取缔。
这也是佩州军器局能存留至今的原因。
然而这十来年,天授帝越发昏庸无道,对地方的掌控和管理也渐渐力不从心。加上各地匪患横行,战事频发,兵器需求激增,很多势力趁机钻了漏洞,不仅与当地军器局的监官里勾外连,暗地里倒卖兵器,更有豪族在民间私设铸造坊以此牟利,可谓是猖狂至极。
高炎定这个镇北王统帅云、甘、鹜三州大军,按照朝廷法度,这十几万士卒吃喝拉撒所需的银钱、上阵杀敌耗费的刀弓箭矢,一半由帝京出资,一半由当地府衙自理。
军器局也不是无限制地供应北地将士所需的兵械,每年供应的种类、数量都是有定数的,而这个定数是朝廷说了算。
帝京那边为了制约北地高家,很多年以前就经常在粮草、银钱以及兵器的供应上使点不入流的小花招。近些年来,尤其是在高炎定用了些手段“逼迫”天授帝敕封他为镇北王后,这种恶心人的事更加成了司空见惯。
不过,在明景宸看来,这不过是天子与藩王争斗中的你来我往罢了,谈不上究竟是谁比谁更卑劣可恶。
俗语云,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高炎定怎会让天授帝如愿遏制住自己的要害,让自己被动地沦为替对方戍守边疆又随时能鸟尽弓藏的存在。
这些压根不需要潘吉一一挑明,明景宸就从他的三言两语中确定了高炎定在佩州的所作所为——左不过是在军器局里安插了自己的人,私下里对帝京阴奉阳违,背地里悄悄为镇北王府大开方便之门,大规模地替他打造兵器。
明景宸嘴角的笑意越发冷冽,令潘吉开始惶惶不安起来,嘴里的话也变得断断续续,支支吾吾。
明景宸叱道:“前事我已悉数知晓,不必多言,还不快将近日来佩州发生的事速速说来!”
“是……是……”此时的明景宸压根无法让人把他和病秧子联系到一块儿,他身上释放的威势竟让潘吉觉得像是在直面镇北王本人一般,丝毫不敢违抗,只能继续把未尽的话说下去。
高炎定的一番操作,早已将佩州军器局大半掌控在自己手中,然而没想到的是,先前他在戎黎被捕,在有心人的故意为之之下,消息走漏到佩州,竟然引得那些个小人蠢蠢欲动起来。
巧合的是,原来的军器局监官身染重病,不得不卸任在家休养,而他实际上就是高炎定在军器局安插的人脉。
好在高炎定平安归来后,立刻重新提拔了个自己人主持大局,如今帝京那边自顾不暇,连祁州牧这样的封疆大吏都没精力去管,何况是个小小的监官。
可惜事与愿违,高炎定做梦也想不到,他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
他以为自己而今的敌人在湄州、在帝京,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母族血亲竟然会趁着他专心在湄州与乱党交战的关键时刻,捅了他一刀。
明景宸眉峰微挑,诧异道:“你家王爷的母族?”
“正是。”提起高炎定的母族,潘吉脸上忍不住露出少许鄙夷的神情来。
能让这个对高炎定向来忠心不二的属下都现出这样个人化的情绪,倒是让明景宸开始对这帮人的所作所为愈发好奇起来。
潘吉道:“王爷的母亲出自佩州秋家,秋氏是当地的豪族,他家自前朝起就在佩州累世经营,到如今树大根深,与池、黄两家互通姻亲,是当地的三大地头蛇。”
明景宸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说这次的事不仅秋氏有份,池、黄也参与其中?”
潘吉道:“根据那些军匠的指认和属下过去对这三家的了解,八九不离十。”
明景宸摩挲着茶盏外沿,道:“你继续说下去。”
潘吉不无愤慨地说:“秋氏仗着与王爷的关系,近些年来越发不成样子,每每在外打着王爷的旗号作威作福,行事猖狂跋扈,家中子弟个个是斗鸡走狗、眠花宿柳的纨绔。之前王爷也曾出手惩治过他们,但秋家每次都搬出早逝的秋王妃和大公子,大打亲情牌……”
明景宸心道,天不怕地不怕的高炎定竟然也有被人掣肘的时候,真是叫人打心底里觉得痛快。
结果,潘吉一个人说得义愤填膺,却发现景公子脸上露出一两分快意的笑,起初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等他再去看的时候,对方脸上耐人寻味的笑意却早就消失无踪了。
“这秋家与另外两家联合在佩州私设铸造坊,制造兵器倒卖获利。可即便这样他们仍不满足,曾联袂来安宛向王爷提议想要插手北地军营的兵器供应一事。”
“这事,他没答应。”明景宸很是肯定地点出了关键。
潘吉道:“景公子明鉴,正是如此。当时王爷虽气愤这三家狗胆包天,妄图将手伸到军营之中,就把他们斥责了一通后打出了王府。”
明景宸叹了口气,一针见血道:“可惜世人在泼天的富贵面前,纵使刀山火海也无法断绝他们不断膨胀的欲,念。高炎定看在他母亲的颜面上,只不疼不痒地略施小惩,只会纵得他们更加不知天高地厚。岂不知,当初这三家人来安宛不过也是存着几分试探的心思。在确定了高炎定犹有顾念的情况下,可想而知他们会如何做。”
潘吉现下深以为然,只觉得景公子说话做事总与他外在这副年轻漂亮的皮囊相去甚远,精准老辣得像是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政,客。
“当时王爷在三家面前挑明过,但凡佩州一日有军器局,那么不管旁的什么人,都休想越过朝廷的明文政令,妄图取而代之。”
明景宸心道,高炎定此举不啻于是拉大旗,作虎皮。他自个儿都无视朝廷法度,蔑视天子威仪,却还能堂而皇之地用这番理由企图约束别人,着实可笑!
潘吉沉痛至极,“这次,他们趁王爷不在北地,监官又是新官上任,就觑着空子制造了一场‘意外’导致军器局发生了爆炸,官吏、军匠死伤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