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宸哑口无言,胸膛的那口气膨胀开来,像是一团肆意发酵的面团,堵得他心慌意乱,“别尽说些有的没的,言归正传。”
高炎定盯着他的唇出神,心道,这嘴真是硬,不知道亲起来的感觉是不是也这样硬。
“好罢,如你所愿,咱们言归正传。”高炎定提起水壶给他续了一杯,“早在动身来戎黎前,我便派人提前与阿图克通了讯息,说愿意助他谋夺大权,并要他假意与大王子结盟干扰视听。大王子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冲动易怒,最是好掌控。我假意败于他手被他擒获,一则可以光明正大地深入虎穴,二则迷惑这妄自尊大的蠢货,让他更加信任依赖阿图克。”
明景宸听后嗤之以鼻,什么光明正大?说的比做的好听,也不看看自己全身挂彩的模样,哪里与这四个字有一点相符?
他讥诮道:“所以绕了个大圈子,你想出来的好计谋不过是找人给塔尔汉下毒然后栽赃给旁人?”
“这计策不妙么?”高炎定至今仍对自己的设想有种迷之自信,“我让阿图克当众毒杀塔尔汉,再借机嫁祸给其他皇子,等几个王子和他们背后支持的贵族大臣斗个你死我活后,再扶持大王子这个傀儡上位。”
“那阿图克呢?养狼为患你不会从来不曾考虑到罢?啊,不对,我给忘了,这狼还未养成他已经知道咬人了。”
高炎定被心上人直白地揭了短,脸上有些挂不住,只是如今自己在他面前总归有些气短心虚,只好软语道:“还是景沉思虑周到,等回了云州,我便遣散了那帮门客谋士,遇事只向你问计,如何?”
明景宸回以冷笑,并将他不知何时缠上来的爪子从自己肩头拂去,“不如何。在下学识浅薄,目光短浅,又不知是哪家派来的细作,哪配给你筹谋,另请高明罢!”
兜兜转转,见明景宸还在用那早八百年前就被自己推翻的细作言论来堵自己的嘴,高炎定无奈至极,只能再次“言归正传”,“我对阿图克自然留了一手。”提到右贤王,高炎定眼里蹦出浓烈的杀意。
“你待如何?莫非……”他沉吟了片刻,一语点破关键所在,“跟随你奇袭戎黎的六百骑兵如今何在?”
自来到戎黎,明景宸听到的大多是中原王爷如何如何,却无人提及那帮云州精锐。
六百人勇猛过人,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即便被戎黎人竭力围剿,也不该一个不剩。而高炎定从头至尾不曾提起过他们,不像是亲眼见证这帮生死与共的将士被绞杀的模样。
所以明景宸猜测这六百人定当另有他用。
高炎定未料到他竟然这么快就猜到了,赞许道:“景沉之聪慧,世所罕见。”
“少废话,快说重点。”
“我对阿图克说我的骑兵潜伏在月煌城三百里开外,只等我一声号令便可伺机而动。”
明景宸不信,“实际呢?”
“实际呀,”高炎定嘿嘿一笑,“实际上,阿图克这人狡诈多变、出尔反尔,我并不敢把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他那边。一旦他生了异心,想到的定是先除去我的保命底牌,趁我被擒脱不得身之时,剿杀我的骑兵。”
对他这一步棋,明景宸难得露出了认同的神色,“所以当他发兵去对付城外六百骑兵的时候,他同时也一脚迈进了你给他设下的陷阱。”
“没错,阿图克不会想到,他的心腹早已被我许以重利买通,为我所用,去围剿的兵卒回来时也大多被我的骑兵李代桃僵,死在大漠里的才是忠于他的士兵。”
这些明景宸之前有所预料——若是自己真听了他的话,乖乖离开月煌城,没有自己,高炎定这厮应当也能另寻他法顺利脱身。
可猜测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了。
他也不会因为这种事前并无十分把握的猜测去堵高炎定的一条命,就像他在安宛意识到的那样,北地目前还不能没有镇北王,所以明知可能是多此一举,但出手营救高炎定,他不得不为之。
“六百骑兵想要对付一个被蒙在鼓里的阿图克,如同捏死只蚂蚁那样易如反掌。”
所以,高炎定压根不怕阿图克坑了自己,只要他愿意,现在就能叫对方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见他胜券在握,明景宸细细想了一遍并未瞧出有哪里不妥,便索性放了开去,不打算再多管闲事。
只是如今子时已过,素光却还未归来,不知是否是情况有变被绊住了,明景宸不禁担忧起来,却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以免高炎定又要来个刨根问底,让人生烦。
可惜高炎定不这样想,他瞥了眼明景宸恹恹的神色,心思微转,故意道:“如今塔尔汉和大王子身死,其余王族内斗,戎黎定当元气大伤,近五年都会自顾不暇,我北地边境便能在这段期间进一步休养生息。”
明景宸睫毛微颤,衣袖中的手指不由地蜷缩了一下。
北地休养生息后又当如何?届时他高炎定麾下兵强马壮,民生富饶,又无后顾之忧,他下一步又待如何?
明景宸想到某种可能,心蓦地沉入湖底,只觉周身不寒而栗。
高炎定见他沉着脸不言不语,昳丽的五官在烛火下非但没有被染上暖黄的色调,反而愈加如冰雪般剔透晶莹,分毫瑕疵也无,真如玉琢冰雕所成的一样。
他心潮微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景沉觉得,对于阿图克,我该如何?”
明景宸眼帘微垂,并不直视与他,声色又冷又清,像是冬日里凿开冰凌发出的动静,又像两块玉璧相击产生的“叮铃”,“王爷早已有了打算,何须再来问我?”
高炎定像是没听到他话里的抵触,“我本意是要等他扶持大王子上位后再从中挑拨他俩君臣的关系,其实用不着我多加干预,以这两人的秉性脾气,势不两立不过是早晚的事。但如今情况有变,我倒不知究竟该不该留他一命了。”
明景宸舒出一口浊气,幽幽道:“等此间主人归来,看看情况再说罢。”
高炎定严肃地望了他一会儿,忽而舒展开五官,点点头道:“便依你所言。”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内,明景宸嫌屋里闷,不时走到门外透气,秋夜寒凉,高炎定始终伴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后半夜,月煌城里的动静变得格外大,墨色夜空被烧透半边天的火光照得犹如羲和初升,喊杀声浪潮似的一波卷着一波,听着声音远远的,好似在城池的另一边,但又不敢掉以轻心。
老妪归来的时候,已将近五更天,再过不久,就要鸡鸣天亮了。
她披风上站着夜露和沙尘,老迈的容颜上带着深深的倦容,但她神情尤其亢奋,被褶皱包裹的凹陷眼眶里墨绿色的眼珠闪着零星的光点,仿若五十多年那个俏丽妩媚的异族少女素光翩然而至。
在老妪揭下兜帽之时,高炎定就怀疑是不是天黑自己没看清,可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不论看几遍,面前站着的都是个年近古稀的老太婆,与自己臆想的妖娆女子除了性别相同,没有一处沾边的。
“怎么回事?”他凑到明景宸耳畔悄声道,“不是塔尔汉的阏氏么?怎么,这老小子有恋、母情节,找的女人竟然比自个儿年纪还大。”
想来对方傍晚隔着大半个广场,素光与塔尔汉的交锋压根没瞧清,明景宸又不愿多谈老妪的私事,便敷衍道:“就你话多,闭嘴罢。”
高炎定还想说什么,不料那老妪阴鸷的目光如同两团攒动的鬼火在夜色里飘荡荡地落在自己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个遍,他心下腹诽,面上倒是显得威严凛然,抱拳道:“在下高炎定,多谢婆婆收留我等容身。”
可惜他的彬彬有礼并未讨得老妪的欢心,对方压根没把他当回事,只和明景宸低声说了两句便相携着回到了屋里。
“怎么回事?难道是听不懂中原话?”高炎定尾随进屋子,见明景宸正低头与老妪说话,不似往日里冷言冷语的姿态,竟出人意料的柔和,疑窦徒生,他故意挨着明景宸坐下,目光在两人之间不断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