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宸曾设想过许多次他与兕奴见面时的情景,但真到了这一步,他才意识到,再多的设想都不及身临其境之时来得忐忑震撼。
只见眼前年近古稀的老人穿着一身簇新的燕居服,花白的发丝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头戴金丝翼善冠,身量微微发福,面容白皙松弛,上头附着些深浅不一的老年斑,虽保养得宜却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养尊处优多年又被酒色生生掏空了身体的垂暮之人。
明景宸愣怔地望着他,只觉得陌生,在强迫自己像是在大海里淘金一般反复搜寻记忆深处才勉强触摸到一点点微妙的熟悉感。
天授帝不由地又上前靠近了两步,他眼眶里蓄满了泪,又喃喃唤了一声“小皇叔”,见明景宸仍白着一张记忆中昳丽无双的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不禁黯然道:“小皇叔,五十多年未见,你风采如初,可兕奴却已经老了,老到连你见了都不敢轻易相认的地步。小皇叔,你好好看看朕,朕是兕奴啊,你不认得了么?”
明景宸嘴唇颤了颤,“兕奴”两个字在舌尖逡巡了几圈后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收敛住眉目克制地唤了一声“陛下”。
天授帝如遭雷击,布满细纹的眼角滚下一串泪来,“你叫朕什么?”
明景宸抿着唇,抱拳对他行了个君臣之礼,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君臣有别,礼不可废,况且微臣本就罪孽深重,不敢再罪上加罪如少时那般越矩直呼陛下乳名。”
天授帝苦笑道:“罪孽深重?小皇叔,你是在怨怪朕明知你所作的一切都是出于大公无私,是为了我桓朝江山永固,朕却自私自利到眼睁睁看着你含冤牺牲,非但不还你清白反而还赐死了你,是不是?”
明景宸道:“当年之事罪不在陛下,是微臣太过自傲狂妄,急功近利,为达目的漠视了那么多鲜活无辜的生命。镜庭一碧万顷,却也遮掩不掉千尺浪潮下埋葬在淤泥中的无数尸骨。微臣不死,难平众怒,难镇冤魂。您当年赐死罪臣是最明智的选择,这天下不需要像‘六王’这样目无尊上的藩王,至高的权柄该牢牢握在圣主明君之手才对。如果您大张旗鼓地为一个逆臣反贼撑腰鸣不平,难免将来会有居心叵测之徒堂而皇之地效法。‘六王之乱’有一次便够了,这乱臣贼子微臣当得心甘情愿。”
明景宸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光明磊落,全无私愤,天授帝听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抱住他在他肩头哭得老泪纵横,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并请求他的原谅。
“小皇叔,在你为了朕为了桓朝离开帝京毅然赴死后,朕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坐拥江山也会有那么多逼不得已和无能为力。当日朝堂内外全是逼迫朕赐死你的声音,朕实在是没办法……朕……并不想让你死……”
“往事已矣,不必多言,您的苦衷微臣都明白。”明景宸显然不想再去纠葛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只拍了拍他肩背聊以慰藉,其他的并不多说什么。
天授帝以为他原谅了自己,喜不自禁,“小皇叔,今生还能与你相见真像做梦一样,你可知……你可知……朕……”
明景宸警惕地拂开他圈着自己的手臂,向后退开了两步,故意岔开话题道:“明琬琰人呢?”
原先温情脉脉的面容一僵,天授帝浑浊的目光中有慌乱一闪即逝,他不自然地扯开嘴角笑道:“提他作甚?小皇叔,这些年来朕心里藏着许多话要说与你听,咱们坐下来慢慢聊好不好?”说着就要来拉他。
明景宸借着走动避开了对方的手,说实话,虽然眼前之人仍用当年旧称称呼自己并极力表现出热络的样子,但终究是物是人非,五十年岁月造就的隔阂一如深渊,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得了的?想必兕奴心里也清楚,不过是存着几分自欺欺人的侥幸罢了。
今晚发生的事太过教人心乱如麻,明景宸实在没闲心与他再虚与委蛇、强装熟络下去,而且每当对方唤自己“小皇叔”时,总有种荒谬感在心头萦绕不去,让他愈发心情复杂。
索性便将这温情的面纱全部揭开,也好过在这执手相看泪眼地做小儿女之态。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疑问:“陛下,明琬琰如今在何处?”
到了此刻,天授帝就是再想敷衍搪塞过去也是不能了,他脸上的笑意转瞬消失,法令纹深深地镌刻在两颊上,面皮松垮地垂下,老态龙钟里透着股阴鸷狠辣。
这倒是让明景宸大吃了一惊,因为在他过往的印象中,那个纯粹可爱、天真顽皮的兕奴从未有过这样教人胆寒的神情。
这一刻,眼前的老人彻底褪去了早年那个在毓华宫里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金鱼的小太子兕奴的影子。
对方只是桓朝的天子——一位践祚几十年早已在纸醉金迷和权利巅峰中迷失了自我的老皇帝。
明景宸轻叹了口气,并不以此为怵,第三次问他:“明琬琰究竟在哪儿?”
天授帝无可奈何地瞧着他,“小皇叔,你终究还是什么都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口口声声叫微臣小皇叔,然而您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可有一丝一毫顾念着当日情谊?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微臣扪心自问不曾有愧于您,但您呢?陛下,您越矩了。”
“越矩?什么是越矩?朕是天下共主,是桓朝的天子,朕喜欢个把人天经地义,何人胆敢置喙!”天授帝厚颜无耻道,“别说是出了五服,就是嫡亲叔侄……”
“够了!!!”明景宸听不得这些漠视人伦纲常的污言秽语,忍不住出言呵止,“那些圣贤书您都读到哪里去了!先贤圣人、鸿儒学士何人曾教导过您这些不仁不义、不孝不悌的歪理!您到现在都没意识到自己错了么!”
天授帝冷笑道:“朕何错之有?古人云,君不名恶,臣不名善,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他一步步朝明景宸靠近,似笑非笑道:“小皇叔你看,古代先贤都这样说了,所以怎么会是朕的过错呢?要错也是小皇叔的错,谁叫你闯进了朕的心底,不论怎么驱赶都无济于事,你在朕心底扎了根,在朕的神魂里筑了巢,你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朕的脑海里兴风作浪,搅动情、欲。是你把朕从明君的位置上生生拉扯到背,德的地狱里。明明你就是始作俑者,可你为何还故作无辜地来指责朕?”
“你——”明景宸从未想到过竟有人能颠倒黑白、强词夺理到如斯境地,他再次避开老皇帝伸过来的手,冷声道,“所以您和明琬琰故意设了个局把臣诓骗来帝京,就是为了把您这些年的荒唐昏庸全部赖在臣身上么?”
明景宸的目光亮如朗星,他讽刺一笑,“可臣毕竟已经‘死’了几十年,过去与您也不曾有过任何苟且,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您想给一个死人泼脏水,也并非那么容易。”
天授帝像是入了迷障,他道:“朕怎么舍得世人的口诛笔伐落在小皇叔身上,没错,是朕让琬琰设法将你骗来,因为朕实在是没有办法。这些年来,朕夜不能寐,对你爱入骨髓,情根深种,过去以为你死了也就罢了,可你却好端端地活在人世。朕怎么能容忍明知你还活着却与你天涯两隔,仍旧饱受相思之苦?朕富有天下,万里山川,亿万子民,朕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可朕不过是想与你长相厮守,生同衾死同穴,这样简单的愿望,小皇叔难道还不能成全兕奴么?”
“简直是不知所谓!”明景宸听了他的剖白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感到恶心齿寒,“你好好看看你这副样子,哪还有一点天子的威仪风采!当年你说要做个旷古烁今的明君,你都忘了么!可你都做了什么!你昏聩无道,自甘放纵,比之你的祖辈父辈更为荒淫可笑,你这般败坏江山社稷,将来你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谁知天授帝听了这番痛斥后,不仅没有反思己过,反而嗤笑出声,仿佛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为此笑到不能自已,“敢问小皇叔,那你与逆贼高炎定行婚嫁之事,难道不是站在我明氏江山的对立面,不忠不义,数典忘祖,里通外敌么!”
“你瞧,你与朕有何分别?你的所作所为也是在葬送江山。你身为明氏子孙,皇族宗亲,却与叛党逆贼有了苟且私情。小皇叔,你是否早已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若朕放任不管,将来你是否还要帮着那狼子野心的狗贼夺了朕的天下?高炎定这乳臭未干的小子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甘愿委身于他。之前朕将你奉若神明,视为皎皎明月,在得知此事后就有多痛心疾首,恨不能生啖那逆贼的血肉,再掏出小皇叔的心好好看看,是否真是石头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