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宸攥紧对方的手,“微臣从来不曾因为陛下那道鸩杀的旨意而怀恨在心过……那一切,微臣都是心甘情愿的……”
天授帝因为这句话一下松快了下去,两眼蹦出些微希冀的光亮,他想坐起身像年少时那般与自己最喜爱的小皇叔来一个亲昵的拥抱,然而在挣扎了数次都已力竭而告终后,他只能尽力伸长脖子,抬高下颚,渴求地对明景宸说道:“小皇叔,从今往后兕奴都听你的话,你不喜朕宠信方士,朕立刻就将他们驱逐出帝京,你要朕成为明君圣主,朕也能勤勉上进给你看。只要你永远留在帝京陪着朕,不要再撇下朕孤零零的一人,好不好?”
明景宸虽不知天授帝究竟有几分悔意,是否真的如他嘴上说的那样自此想要励精图治,可但凡对方想要改过,他都愿意再相信一次。
可惜天意弄人,为何偏偏是在这一刻天授帝才想到迷途知返?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明景宸痛苦地闭上眼,善意的谎言堵在喉头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最后还是薛苍术进来打断了沉默,对方见他俩还在相对无语泪千行,忍不住提醒道:“你最好让他省着些气力留着待会儿颁遗诏时说话。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靠鬼见愁强行将一个行至鬼门关的人拉回来的。他现下不过是靠着一口气强撑着罢了,这口气能撑多久谁都说不准。那些大臣接到消息再赶来此地需要不短的时间,你还是让他歇歇罢。”
明景宸未料到薛苍术竟会这般直白地把实话抖了出来,他下意识就朝天授帝看去。
显然对方起初对眼前这个作太监打扮并出言放肆的人话里的真意没能够立即反应过来,然而天授帝好歹做了数十年的天子,又格外惜命,否则也不会因求长生而受丹毒所害,他在生死大事上的敏感度非比寻常,没多久他便回过味来了,神情转瞬凝固住,下一刻眼珠子呆滞地转了转,语带颤音,“小皇叔……他……他说谁……谁要死……什么遗诏……哪来的遗诏……”断断续续地说完这话,他的怒意顷刻间盖过了一切,天授帝面容狰狞地再次企图坐起,他朝着薛苍术嘶吼,“你这该死的宫奴!竟无端在朕眼前诅咒人!朕……朕……朕要拔了你的舌头!来人!来人!将他……将他拖……”可惜话没说完,他又直挺挺地倒了回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膛里像是四面漏风,喘气声如同桀桀怪笑,让人后背发毛。
“陛下!陛下!您冷静!”明景宸心焦如焚,就怕他一口气上不来现在就撒手人寰,赶忙轻抚他胸膛替他顺气。
天授帝好不容易呼吸顺畅了些,立马抓住明景宸的手道:“小皇叔!谁要死了?他说的究竟是谁?不会是朕,对不对?”
面对他眼里的热切和惶恐,明景宸心如刀割,“您……您丹毒发作,医官们都……都束手无策……”
天授帝呵呵一笑,显然不愿接受,“小皇叔,你嘴上说不恨朕,为何还要和朕开这样的玩笑?朕……朕是天子,是万岁万岁万万岁,什么丹毒发作!仙师的丹药怎么会有毒!你骗朕!你分明是在骗朕!”
说着一叠声地要把医官和方士们通通传过来。
如此这般还嫌不够,天授帝转头又要找秦太监。
明景宸不敢再提一句实话,就怕再次刺激到他,只能软语劝慰,然而此刻的天授帝已然不是三言两语能劝阻得了的了,他暴虐阴鸷的性情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暴露无疑,莫大的求生欲,望让他爆发出所有的力量,他冷不丁就伸手把明景宸往床柱上猛地一推。
明景宸不曾防备,整个人“咚”地撞了上去,薛苍术低呼一声,想阻止却仍是晚了一步。
鲜血从白皙光洁的额头上汩汩淌下,杜鹃泣血,雪覆红梅。
薛苍术见此怒急,恨不得现下就掐死天授帝,她把明景宸扶到一旁,一边替他处理伤口,一边愤愤不平,“这就是你坚持要救的人!你看看他是如何对你的!简直猪狗不如!”
明景宸流了很多血,此刻气若游丝,“不怪他,很少有人能在面临死亡时能够做到淡然如初。”
薛苍术恨铁不成钢,“你还向着他!岂有此理!”她包扎好伤口,忍不住嘀咕道:“要是让高炎定知道了,怕是立即就要提刀杀人。”
明景宸苦笑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他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如今也只会恨极了我……”他此时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就像一捧雪,一点鲜活气息都没有,浑身上下唯二的亮色就是额头上缠着的纱布中沁出的一抹血痕以及被血染红的衣襟。
他本就在病中又流了好多血,撞的又是额头,现下不过多说了两句话,便觉得一阵阵的晕眩和恶心感一块儿袭了上来。
薛苍术扶住他肩膀,又烦躁地瞟了眼还在怒骂嘶吼的天授帝,只觉得这老皇帝比几十条野狗同时乱吠还要聒噪,便道:“料你是不愿回洞天春休息的,我先搀你去对面屋子里躺会儿,等秦太监回来我再过去叫你。”
明景宸本要拒绝,不想薛苍术又道:“放任老皇帝这样乱喊乱叫也不是办法,我给他扎两针平心静气,省得他情绪不稳定活活把自己气死了。你要还在这儿,你和他两个病患,如何让我兼顾得了?”
这下,明景宸再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好跟她离开了寝殿。
薛苍术安顿好他后又回到了天授帝床榻边,此时寝殿内落针可闻,内侍宫娥们因方才天授帝的暴怒都被吓得悄悄退到了寝殿外,每个人虽都如之前一般垂手侍立着,但低垂的眉眼间偶尔泄露出来的惶恐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薛苍术心事重重地掏出银针,甫一低头就与天授帝狰狞的目光相撞,此刻他嗓子哑了,颓然地躺倒在锦绣堆出的龙床上,与其他心知命不久矣的人没什么不同。
薛苍术朝他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容,银针又快又准地扎在对方各处麻穴上,“你可别这样瞪我,我既不是你的臣子也不是你的奴仆,为了防止你再次暴起伤到区区在下,只好先委屈你了。陛下,你现在感觉如何?”她语气虽然轻快却令人背脊发毛,看着天授帝的目光如同在看砧板上的一块肉。
天授帝哑着嗓子啊啊了两声,可惜一口浓痰哽住了喉头叫他有口难开。
薛苍术又伸手给他顺气,笑嘻嘻地道:“你虽贵为天子,可死前挣扎的模样与死刑犯一样狼狈啊,真想拿面镜子过来给你照一照,让你看看现下自己无能为力的样子。”
显然她这些话只会让天授帝更加气血上涌,怒不可遏。
“你还是留着些气力等过会儿再用,你发出的这点动静外头的人根本听不到。”薛苍术从怀里掏出一个叠成四方形的小纸包,里头装的是她钻研多年才制出的毒药,若是把它溶在酒水中,无色无味,就是银针也试不出来。服食此毒的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不出一月,就能把自个儿活生生耗死。
之前明景宸几次问她混进宫来的目的,她都闭口不言,只因她不单单是为了探寻师兄徐方藤究竟所犯何罪,也是为了在弄明白始末后刺杀天授帝,她既不想有人阻拦也不愿连累到任何人。
可惜她却没想到,根本不需要她出手,天授帝就自己把自己作上了死路,只要一想到对方时日无多,临死前只能这般苟延残喘,她就无比痛快。
薛苍术将装有毒药的纸包投入香鼎中毁尸灭迹,她现在已经用不到它了。
她解开天授帝的寝衣,将特制的银针对着他心口位置比划了一下,笑盈盈地道:“陛下,这个时候我若把这根针扎进你心窝中,不出几息你就必死无疑,你连呼救的机会都不会有。”
天授帝怒目而视,可惜他只能艰难地发出干涩微弱的声音,就像一只又病又老的猫,虚弱地咪咪叫。
薛苍术善解人意地又给他揉胸膛顺气,“我和陛下打听个人,你若知道就告诉我或者点点头也行,只是我平生最恨有人撒谎浪费我时间。如果让我听出你话里有假,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陛下可知道曾在太医院供职的医官徐方藤?”
天授帝一生杀过无数人,他早已不记得被自己下旨腰斩的徐医官,他茫然地望着薛苍术,压根毫无印象。
薛苍术怒意上涌,一下扼住他的脖子,道:“是不记得了还是故意撒谎!你曾经以徐方藤配药有误治了他一个大不敬之罪,让他被腰斩于市。当日你因喝了他的药昏迷数日,这样的大事你怎会不记得!”
那日御药房来太监说的话,言犹在耳:“陛下是天子,向来金口玉言,他说谁有罪,那人再无辜也是罪该万死!”
这话她琢磨了多日,才渐渐觉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也许来太监一早就知道徐方藤无辜,所以他才话里有话地暗示自己,师兄并非真的有罪,而是上位者金口玉言说他有罪,所以他不得不死。
此刻天授帝连这么个人都一时想不起来,他这般惜命的人,对一个曾经差点治死自己的医官怎么会毫无印象?
天授帝仍旧很迷茫,他这些年本就不怎么信任太医院的人,他因各种缘由赐死的医官和侍药的宫人就不下十人,也不一定是因为他们犯了错,兴许是遇上自己心情恶劣,只想打杀个把人解气也是有的。
见他仍没想起来,薛苍术只好又道:“徐医官长得仪表堂堂,被你赐死时还不到而立之年,我见你那太医院中的医官,一个个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头,他在太医院里想必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想不起来么?”
天授帝面色一僵,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薛苍术又道:“他常在腰间悬一枚鸟衔花藤形状的玉佩,最擅长医治伤寒、痨症。”
天授帝面皮颤了颤,道:“朕记不得了。”
然而这样敷衍的话薛苍术岂会相信,她知道这老皇帝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又阴险狡诈的人,不给他点厉害尝尝是很难撬开他嘴的,于是她猛地把针照着他心口刺下去些许。
她纯粹是为了吓唬对方好逼他说出实情,实际上她通晓人体经络穴位,分寸也掌握得极好,除了有些痛实际并不致命。
然而天授帝并不知情,此时被她吓得不轻,又怂又窝囊地求饶道:“再让朕好好想想!”
薛苍术道:“你可要好好地想,想清楚一些,我数十个数,若还说记不得,那你也不必再废心思量了。”
天授帝害怕极了,此刻他无比后悔刚才失手伤了明景宸,导致如今自己孤立无援,只能受制于人。可转念一想,眼前这小太监这些日子以来与明景宸形影不离,恐怕他今日之举就是受明景宸指使也不一定,毕竟不久前对方也干过相同的事来要挟自己。
他心底的猜疑像毒液一般滋生蔓延,然而眼前的处境容不得他反抗,“……似乎……似乎是有这么个人……朕……朕现在想起来了!”
薛苍术冷笑道:“想起来就好,那你不妨再好好想一想,当初徐医官真的是因为配药有误才获罪的么?”
天授帝心虚地道:“……这……这岂能有假?你究竟……究竟是他什么人?”
见他嘴里没几句真话,薛苍术耐心耗尽,“看来你是不打算如实相告了!”说着又将针往他皮肉里扎进了寸许。
天授帝疼得浑身浴汗,没坚持多久就连连告饶,“朕说!朕全部告诉你!你放快开朕!”
薛苍术将针一拔,冷声道:“还不快讲!”
天授帝道:“当日……当日朕派……派徐医官为琬琰调养身子,他突然以下犯上,言语之间多有顶撞忤逆之意……”
原来那年琼林宴上天授帝在见到依稀与故人有五六分相似的明琬琰时便有些意动,后来在得知对方是宸王侄孙后,心底的野兽更加蠢蠢欲动,总觉得这或许是冥冥之中老天爷特意的安排,要他弥补些许当年的遗憾。
明琬琰亲眼见到未婚妻溺死在太液池后迫不得已初承恩宠,他伤得不轻,又不吃不喝,俨然是生了死志。
天授帝便让徐方藤去为他治伤。
徐医官为人方正,见明琬琰年岁尚轻,本来有大好前程却因接连的变故成了帝王的榻上豢宠,不禁对他生了怜悯之心。
他虽治得好伤却治不了命,几经挣扎后便斗胆向天授帝进言,希望他能放过明琬琰。
天授帝大怒,命他恪守医官本分,休要妄言,又让力士将其拖了出去廷杖五十以示惩戒。
几日后,徐方藤挣扎着下地又去继续为明琬琰调养身子。
无人之时,明琬琰哭着求他配一碗顷刻能毙命的毒药好让他解脱。
徐方藤作为大夫,只会救人焉能害人?况且若真依对方所言去做,他也注定难逃干系。
他起初并不愿意,但经不住对方三番五次地苦苦哀求,而天授帝又是个只顾自己快活,不顾他人死活的主,有着一些不能外道的小癖好,更加让明琬琰生不如死。
凡此种种,渐渐让徐方藤的恻隐之心盖过了对事发后自己这个主谋会被严惩的恐惧以及身为医者救死扶伤的本意。
最终他设法夹带了一瓶毒药进宫交给了明琬琰。
可他却怎么也没料到,对方竟会把毒药下在天授帝自己喝的药碗里。
明琬琰自小长于民间,初来乍到不知宫中规矩,又因年轻思虑不周,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要了天授帝的命。
可宫中规矩森严,但凡膳食汤药都会以银针试毒再有专人先行吃下,确保万无一失后才会呈给天授帝。
可想而知,药碗里的毒很快就被验了出来。
天授帝怒极,命羽林卫将当夜接手过药碗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通通拿下,严刑逼供,希望能尽快找出投毒的人。
明琬琰也在天授帝的怀疑之列。他被打入牢狱,遭了顿酷刑就顶不住了,他既恨又悔,而对死亡的恐惧也让他出卖了良知,供出了徐方藤。
“琬琰亲口指认他,说曾见徐医官在朕的药中加了东西,只是因为对方是朕的主治医官,便不疑有他……”天授帝故意隐去那些难以启齿的内情将当年经过粗略地道出。
还有一点他没有提,当日明琬琰曾哭着问他:“当年陛下鸩杀了叔祖,今日是不是也要杀我?”
明琬琰的话唤醒了天授帝心底对明景宸的柔情和怀念,虽此事仍有诸多说不通的地方,天授帝却选择睁只眼闭只眼,草草将徐方藤拿下问罪。
“朕是一时糊涂错信了人才断了冤案,现在想来那罪魁祸首当是明琬琰无疑了……考虑到此事传扬出去终归不妥……朕便命人改了档案记录,对外只说是徐医官配药有误……”
薛苍术看着他假惺惺地忏悔,心里无比恶心。
天授帝话语中极力想撇清干系,说的话也真假未知,但可以肯定,徐方藤之死确实与他二人有关。
薛苍术为师兄感到不值,她抹去眼泪,收回银针,问天授帝:“明琬琰如今在何处?”
天授帝道:“他出京了,不过……他迟早会回来,届时……”
然而薛苍术已不愿听他多言,转身离开了寝殿。
她顾不上各种惊讶的目光,一路疯跑,最后登上了楼宇远眺。
薛苍术静静哭了会儿,泪光朦胧中忽见山脚下一长串火龙正蜿蜒盘旋而上,那耀目的火把数不胜数,几乎要将小半座神微山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