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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缘浅缘深

日月长明 番茄加糖 2346 2024-09-19 12:26:09

高炎定见他定定地望着画出神,像是着了魔一般,不禁有些踌躇是否要继续看剩下的那些字画。

他于书画上知之甚少,所以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完全看懂了那幅画。或许是明景宸这个行家从中看到了什么画者想要表达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又是自己这个外行难以参透的。

明景宸舒了一口气,将画卷起来放在一边,“其余的也是玄正先生的墨宝?”

高炎定点点头,知道以他的性子是不会见好就收的,索性将剩余的字画全部展开给他看,“都是祖父的旧物,被锁在库房里多年,去岁大嫂整理老物件时无意中发现的。”

明景宸将那些字画挨次欣赏,倒是没再出现方才那种悲痛欲绝的神情,这让提着一颗心的高炎定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畅快多久,时刻关注着心上人一举一动的他眼尖地发现了不对的苗头。

只因对方已经看到了那幅镜庭神女图。

“这是……镜庭湖?”明景宸眉心微蹙,起初尚不确定,指尖从波澜壮阔的湖泊滑至两岸锦绣山峦,很快他心里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在落款处他看到了“天授六年暮夏”、“镜庭湖”等字眼,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高炎定见他眼中再次涌现水光潋滟似的波澜,担心他再次着魔,便眼疾手快地将那幅画夺了过来卷吧卷吧背在身后。要知道当初自己见到这幅画的时候,也莫名其妙地失了态,他就更怕明景宸真看出点什么事来了。

高炎定道:“我觉得还是你画的画好,真的,比这些都好。你要是喜欢,我再找些古玩字画给你解闷,如何?”

明景宸却只伸手与他讨要,“拿过来。”

高炎定拗不过他,只好不情不愿地交了出来。

明景宸看得比先前任何一幅画还要仔细,连水里的一块礁石,山峦上的一棵松柏都不曾放过,如此细致入微让他很快发现了端倪。

他身体微颤,瞧着湖心那个凌波踏水的白影不言不语。

高炎定眼神暗了暗,讳莫如深地道:“早前我以为这白影是类似于宓妃那样的神女,可能是祖父在当地听了什么志怪传说后随手画上去的。不过……”

“不过什么?”

“我后来在知道了一些事后就推翻了这种看法。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神仙妖魔,而是一个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祖父是怀着悲痛莫名的心情作的这幅画。”

“如果我没猜错,这画的应该是五十年前的那位宸王。”

“你怎么会这么想?”明景宸很意外他竟然会看出来这画上的是自己。

高炎定将画再度卷起来,然后拉起他的手道:“跟我来。”

明景宸不明所以,跟着去了对方的居所。

高炎定从箱笼里翻出一个布包,打开来给他看,“去年秋天,有个自称师承于石衡先生的书生带了一部书稿和一封写给我祖父的信来王府见我。据他所说,他的老师石衡先生曾在帝京做过史官,辞官还乡后写了这部《夙夜斋随笔》。我祖父知道后曾多次去拜会过他,希望他能在这部杂史中为宸王写点公道之言……”他一边将当日刘姓书生来王府的经过娓娓道来,一边将信递给他看。

明景宸不知道自己是用何种心情看完了那封信,只觉得像是被醋迷了眼,不单单是眼睛,就连鼻腔里、喉咙里、胸膛里都是满满当当的酸楚,险先没忍住,当着高炎定的面流下两行泪来。

他捧起书稿,轻轻拂过上边的墨痕,高炎定的字他还是认得的,知道信和手稿的原件已经在高玄正墓前焚毁了,手上这份是高炎定当日抄录的。虽然再无机会见到原稿,但他仍能从这份抄录的遣词造句中看到两位高风亮节的文人对自己的肯定和缅怀。

明景宸在这一刻忽然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不少。

曾经他为了匡时济世甘愿背负骂名,虽九死其犹未悔。可眼一闭一睁后却发现自己的牺牲非但没能力挽狂澜,让桓朝江山永固,反而醒来后的所见所闻都在证明这是一个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世道。而兕奴也并未成为自己预期中的那个能令社稷海晏河清、四夷臣服的明君。

巨大的心里落差几乎在顷刻间就将他击倒。他不理解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何一切的走向与自己所想的都背道而驰?

虽然他早已不是那个在雾莽山吹毛求疵,觉得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少年人,但他那种追求尽善尽美的左性仍深藏在骨子里,他不容许自己堵上一切的奋力一搏换来的只有万代骂名。

这样的结果在他眼里不啻于是输得一败涂地。他尚且无法忍受画作上的瑕疵,更遑论是人生志向上的惨败。

这也是一年多以来他郁郁寡欢,每每消极怠世的症结所在。

可如今在看到这些书稿和信件后,在得知曾有两个人为了当年的真相、自己的身后名奔走劝说、焚膏继晷,他便释然了大半。

明景宸抱住书稿和信件,道:“能与玄正先生成为知心至交,乃人生一大幸事。”

高炎定以为他是在惋惜生不逢时,便笑道:“你饱读诗书,又擅长丹青,如果早生几十年,兴许在机缘巧合之下真能与我祖父成为莫逆之交。不过,我却不希望是那样。”他握住明景宸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脸上笑意盈然,眼中情真意切,“我不希望你早生几十年,因为那样的话,本该遇到你的就不会是我了,你也断不会再与我倾心相许,缔结鸳盟。”

明景宸被他这番话所触动,心间的酸楚被一股暖流荡涤一空,心道,自己与高炎定之间的缘分真是既浅薄又深厚。

他二人原本注定是不会相遇的,比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还要残酷上百倍,高炎定出生的那年,自己早已作古二十多载,缘分不可谓不浅薄。

然而上苍给予了一丝侥幸和怜悯,让他在身死后褪下宸王的皮囊做一个叫“景沉”的平民。若非深厚的缘分,他又如何跨越光阴和地域来到北地,在茫茫雪山中遇到他?

真倒是与那句“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相契合。

明景宸璀然一笑,秾丽不可方物,“可不是,如果我早生几十年并与玄正先生结识交好,那我和你就差了辈分了,你见了我还得给我行晚辈礼。”

高炎定在他嘴上啄了一口,戏谑道:“真要是那样,我非但不给你行礼,我还要像刚才那样轻薄你,如何?我的景沉老翁。”

明景宸笑骂道:“好一个无法无天,目无尊长的无耻小辈!”

高炎定不无得意地大笑,眉眼间飞扬跋扈,恣意潇洒,他将明景宸抱起在半空中转了数圈,惊得对方低呼了两声差点将书稿洒了一地。

明景宸将《夙夜斋随笔》拿回了听雪堂,自此废寝忘食地读了起来。

因为是杂史,所以行文并无正史的严肃沉闷,石衡先生反而用一种活泼可爱的笔触像说书一样地将自己几十年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每每看到事关自己的文字,明景宸总会忍不住去回忆当年的情形,实际上很多小事他自己都不曾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大多都是模糊遥远的。

但这种按图索骥的回忆方式却让他有些乐在其中,感慨的同时心底又热烘烘地怀揣着感激。

高炎定见他如此沉迷于这本杂史,几乎到了手不释卷,夜以继日的地步,他便有些吃味和后悔,他俩的婚事明明近在眼前,可心上人的注意力都扑在了书稿上,难免对自己就有点过于冷淡了。

这种酸溜溜的小心思倒愈发像坐实了高炎定“恨嫁”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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