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塔尔汉可汗放了话,谁能取得镇北王的项上人头谁就是下一任大汗。大王子为了能在塔尔汉和其他王子面前显摆,已经将王爷押往王庭,打算择日在大庭广众之下砍下王爷的头颅以此确定、稳固自己继承人的身份。”邹大将刚才偷听来的大致讲给两人听。
明景宸道:“整个北地的将士百姓都得谢谢这位愚蠢的大王子,没有他,我们真的只能去给高炎定收尸了。”说着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让人不敢去深思他究竟在遗憾些什么。
窦玉道:“单凭咱们三个臭皮匠怎么在戎黎人的地盘上将人救出来?这根本不可能做到!要知道像镇北王这种级别的俘虏,可不是县城牢里的囚犯,想捞就能捞出来!”
“这个不必你多说。”明景宸并不以为然,“兵来将挡,等去了戎黎王庭再说。”
邹大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对他冒然就去戎黎送死的行径第一次感到怀疑。
他越想越疑惑,觉得对方和那些只会口头逞强的傻瓜应当是不同的。
莫非……莫非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底牌?
然而即便对方有底牌,此时也无从探知。
三人用窦大人的家传玉佩换了物资后继续出发,根据当地人的指点,再往西北方走三四日就能到达王庭。
随着越来越接近目的地,戎黎骑兵越发频繁地出现在途经地带,人数也比之前遇到的小队来得多很多,三人只能愈发小心地避让开他们以免徒生枝节。
王庭附近是各部落集结的小型城镇,它们如同众星捧月般将戎黎大汗所居住的月煌城拱卫在其间。
在这里,不论是城门城墙还是里面的民居店铺,就连坐落在中轴线上居于半山腰的宫殿,一砖一瓦都充斥着异域风情,圆盖尖顶,随处可见彩绘的立式廊柱,用色鲜明大胆,与桓朝建筑风格大相径庭。
原本以为要打听到高炎定被囚禁的地方需要废一些时间,没想到甫一进入月煌城就让他们见到了人。
只因有成排的戎黎士兵披甲执锐,正押送着一辆囚车极端招摇地从大道上经过。
他们站在人群后围观,起先没发觉端倪,直到听见有人用戎黎语别扭地发出类似于官话中“镇北”两字的音节时,才恍如雷击地重新审视囚车上的犯人。
只见他披散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身上脸上遍布严刑拷打后的血污,几乎看不见底下原本的肤色,脖子上缚着百斤重枷,腿上缠着铁制脚镣,如果不是相似的眉眼轮廓,三人压根不会相信这是那个不可一世、睥睨天下的镇北王高炎定。
明景宸注视着囚笼里的背影逐渐远去,披风包裹下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攥紧双拳,眼里只有赤红的血以及乌糟的黑,耳里只有咕噜前进的车轴滚动声,旁的颜色和声音都如潮水般快速退去,整条大道上只剩下自己和高炎定两人遥遥相对。
窦玉差点失声尖叫出来,他极力压抑着惊恐和无措,用气音询问身旁的两人,“这是王爷?这怎么可能是王爷?”
是啊,这怎么可能是高炎定?
可他就是高炎定!
等人群散去,邹大把明景宸拉到一边,担忧地道:“你脸色很不好,没事罢?”
明景宸拉高披风像是很怕冷一样,将脖子和下巴都裹在其中,他声音无甚起伏地道:“走,我们去广场上看看。”不等两人应声就率先朝囚车的方向追去。
窦玉问邹大:“广场?他听得懂?”
邹大没搭理他,也往那处跑去。
窦玉只好紧随其后。
城中的广场是戎黎人在重大节日中用来祭祀、庆祝的地方,整个呈椭圆形状,占地广阔,中央还立着一座高高的祭台。
高炎定被戎黎士兵推下囚车后就绑在祭台正下方的木架上。
他整个人的姿势很诡异,腰腹以下因为绳子的束缚紧紧与木架贴合,而上半身因为沉重碍事的枷锁不得不向外倾斜。
在桓朝即便是死刑犯顶多也只用三四十斤的枷锁,百斤大枷加身,不出几天犯人也会被折磨得直接咽气。
戎黎这帮蛮夷竟然这样对待高炎定,可想而知他们对其是多么的畏惧和厌恶。
广场周边仍旧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些百姓,像看猴戏似的围观被示众的镇北王。
明景宸他们刚赶到,就看到几个穿着兽皮做的华贵服饰,头顶鸟雀冠,戴着绿松石金耳坠,狼牙颈链,头发被编成麻花状的戎黎贵族大笑着走到祭台面前。
他们叽里咕噜地对着高炎定说了好些话,因为离得太远听不清楚,但从这些人时不时的放肆大笑中不难想象到,定是些耀武扬威、羞辱挑衅的话语。
没多久,其中一人朝旁边招了招手,立刻就有随侍的奴仆将一根油亮的长鞭送了过去。
围在他身边的人自发向两边散开,这人抻了抻鞭子,又凌空抽了几下,粗犷的面容上神情狰狞暴虐,他故意顿了顿,企图想要在囚徒脸上看到类似于恐惧、求饶的表情。
可惜,他的打算注定会落空,即便此刻他手执刑具,高炎定不过是个半死不活的阶下囚,对方也绝对不会像烂泥一样被他彻底踩在脚下。
这种认知彻底激怒了他,他突然发出一声暴吼,发了疯地将鞭子抽在高炎定身上。
鞭子是特制的,遍布倒刺,又在特制的药油里浸泡过,柔韧性是普通皮鞭的数倍,能确保每一下都能让人皮开肉绽。
只见鞭影如暴雨,密集地打在囚犯身上,不过几息,新鲜的血液便将囚服浸透了,又淅淅沥沥地在他脚下汇成了一滩水洼,广场上围观的人群不断发出惊骇的抽气声,很多老弱妇孺都捂住了脸孔不忍卒看。
明景宸目睹了全过程,张牙舞爪的鞭影几乎将他瞳孔盛满,他所站的地底下似乎长出了荆棘,一直从他脚底板钻进四肢百骸,再从骨缝血肉里汲取养料后破体而出,将他整个人牢牢捆缚在那儿。
此时,他和正在受刑的高炎定突然心有灵犀,感同身受了。
等到这场单方面的暴行落幕,他的嘴唇和手掌也变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那人抽了上百鞭子,累得气喘如牛,可惜直到此刻,高炎定连哼都没哼半声,更别说是讨饶服软了,他顿时被气得暴跳如雷,对周遭的士兵大声道:“给本王子好好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汉人,不准给他吃喝,让他尝尝咱们这儿太阳的厉害,等晒成人干,本王子就用他的肉下酒!”说着将鞭子掼在地上,负气离去。
“那是戎黎的五王子。”邹大悄悄对明景宸说,“王爷遭了他的这顿打更加伤上加伤,我们该怎么办?”
窦玉也道:“戎黎人如此暴虐残忍,照王爷的伤势熬不了几天。”
明景宸又望了高炎定片刻,突然转身而去。
“你去哪?”邹大和窦玉追上去问道。
明景宸在大街上兜兜转转,最后在一家打着招子的客店前驻足,“先吃饭,等天黑了设法先和他见上一面再说。”
邹大两人对视一眼,只好跟着他进了客店。
三人先用了饭,然后开了一间房稍事休息。原本窦玉还以为明景宸来了月煌城会为了镇北王的事急于奔走,然而对方却在客房的窗边枯坐了一整个下午,望着碧空如洗的晴天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如今虽已入秋理应凉爽不少,但戎黎这块土地干燥异常,连空气都如砂砾一般粗糙磨人,每一次呼吸都似在吞咽火炭。
尤其今日烈阳高照,几乎要把每一滴水分都蒸发殆尽,三人在屋里都觉得闷热难当,让店小二送了几回茶水进来。
明景宸从未觉得时间竟会这般漫长难熬,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他都快以为自己已经在这家客栈中坐等了又一个五十年。***就在邹大和窦玉困得即将睡过去的时候,他们倚着的桌子突然被人用两根手指“砰砰”地敲了三下,两人猛地惊醒,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明景宸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走。”
两人只好跟着他走出客房,还差点被横在院子里的推车撞倒。
窦玉见推车上堆放着好几个大坛子,便随手揭开其中一个的封口来看,发现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酒液,“哟,这可比咱们桓朝的酒烈多了,瞧这辛辣刺鼻的味道,要没点酒量还真消受不起。”
邹大觉得奇怪,看了看周遭,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店家怎么把酒全扔在这了?奇怪,白日里还没有的。”
把这么多酒放在院子里,客人进进出出的,不仅挡路碍事还容易丢,真不知道店家怎么想的,心也是够大。
明景宸却不以为奇,他说:“这是我叫店家置办的。”
“你要这么多酒做什么?咱们仨可喝不完,再说喝酒误事,你该不会……”
窦玉还没说完,就被明景宸截断了话头,他催促道:“别磨蹭,先把车推着一块走,路上再和你们细说。”
两人摸不透他的用意,只好先依言照办。
戎黎这边的手推车和中原的在构造上有些差别,第一次上手的邹大和窦玉差点连车带酒坛子一块儿侧翻在地上。
见他俩在那琢磨如何平衡车体,明景宸快速闪到了别处,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肩膀上挎着一个小布包,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可以了,应该这样推,这样稳当。”比起窦玉,邹大在这方面有经验多了,他摸索到诀窍后顺利将车往前推动。
明景宸在前头带路,三人没有从来时的正门出去,走的是后门。
街道上静悄悄的,偶尔有人家的窗户里透出少许光亮,今晚的月色也不明媚,月亮躲在乌云里许久都不曾露面。
夜路黑漆漆的不好走,他们都只专注于脚下,一路上基本没说话,以免分心后摔了碰了耽搁了正事。
明景宸记忆力惊人,白天只走过一遍的路他都记得分毫不差,很快将两人带到了广场附近。
他们没有贸然靠近,只躲在一处既隐蔽又视野明朗的绝佳位置悄悄观察那边的情况。
广场上的八个方位燃着篝火,熊熊烈焰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此刻夜深人静,戎黎的昼夜温差极大,白天干燥闷热,到了晚上能把人冻得直打哆嗦。戎黎士兵也是肉体凡胎,冷热感知与常人无异,他们早就离开了站岗的位置,三三两两地围拢在篝火旁取暖。
明景宸悄声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他们换班的时刻应当在下半夜,现在是他们最倦怠又疏于戒备的时候,我们要抓住这个时机。”
邹大道:“你要我们怎么做?”
明景宸说:“戎黎人嗜酒如命,尤其喜爱烈酒,军中因喝酒延误军机的事时有发生,奈何连大将都是酒徒,自然无法以身作则约束手底下的兵卒。今夜寒冷,他们又困顿无聊,如果此时有酒出现在面前他们会如何?”
窦玉在官场上见过不少酒鬼同僚,他道:“有极大的可能会无视军纪酗酒。”
“正是。”明景宸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交给他俩,“这是我从安宛带来的蒙汗药,无色无味,把它掺进酒里能更快放倒这群人,事后查起来,也只会当他们是饮酒过量,不会察觉是被动了手脚。”
能在临行前就想到如此阴损的招数,这位景公子真是心思缜密得可怕。邹大对他还未曾暴露的能耐和手段愈发忌惮了。
两人将药粉均等地掺进酒水里,重新盖好封口,就听明景宸继续说道:“邹大,你和窦大人伪装成运酒的伙计,不慎打翻了酒坛子,等引起戎黎士兵的注意后再设法哄他们喝下这些酒,然后立刻躲起来替我望风,一旦有人靠近就模仿夜莺叫上四声,我再设法脱身与你们会和。”
“记住,千万小心,别让他们发现你们是中原人。”
邹大点头道:“这个你放心,我会戎黎语,只要窦大人不开口,应当不会被拆穿。”
交托完计划后,邹大和窦玉两人按照明景宸的吩咐将车推了出去,故意在广场边摔碎了酒坛子,很快有五六个戎黎士兵呼喝着命他们站住,并跑过去盘问了起来。
好在事情比预想的还要顺利,这帮贪杯的戎黎人在发现有酒后,压根不需要邹大他俩费什么劲,就自发地将封口揭了开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整个抱起来咕嘟咕嘟就灌了小半坛。
那名士兵抹了把脸上的酒液,用戎黎语朝身后的广场上招呼了一声,剩余的人立刻蜂拥而至,将整车的酒据为己有。
邹大作势要阻止,立马被人在屁股上狠踹了一脚,他佯装害怕,拉着窦玉讨饶了几句后,在士兵们的哄笑声中逃之夭夭了。
明景宸将一切看在眼里,见戎黎人将酒坛子搬到篝火旁,仍旧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边饮酒边说些粗鄙的玩笑,等到酒劲上来后,又开始吆五喝六,更有为了几口黄汤起了争执拳脚相加的。
哔啵作响的篝火被烈酒浇注后突然爆开刺目的火光,这帮被烈酒迷糊了神智的戎黎士兵无知无觉地继续手舞足蹈,状若癫狂。
等到月光从积云中露出一角时,广场上再次恢复了平静,明景宸从黑暗中步出,周身披了一层暗淡的月辉,又披了一层耀目的火光,他身后是横七竖八歪倒于地的戎黎士兵,这个情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高炎定一直闭着的眼睛蓦地睁开,瞳孔中倒映着月色、火光以及他……还有明景宸现下无法读懂的波澜在其间不安分地涌动。
【作者有话说】
缺席了好几章的王爷总算露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