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脚下。”因为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泥垢,踩上去有些软趴趴,又有些滑溜溜,高炎定走了一半忍不住半侧着身,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牵住了身后明景宸的手。
明景宸不欲在外人面前与他发生冲突,挣了几下见没挣脱便也随他去了。
很快,他们来到了黑牢尽头的笼子前面。
笼子上粗壮的木栅栏断了三四根,碎屑残骸躺在通道上。
小吏手上的烛台发出幽幽的橘光,几人的身影被放大了数倍投在阴暗斑驳的墙上,显得格外扭曲和怪异。
笼子里横陈着一个人,蓬头垢面,看体型应当是个成年男子。
高炎定拦住要上去查探的明景宸,皱眉道:“里头腌臜,你在这待着,我去看看。”说完不等他应声,就夺过小吏手中的蜡烛屈着身子率先钻入了笼子里。
高炎定生得魁梧奇伟,这关人的笼子对像他这般健硕的体格来说尤其束手束脚,他一手持烛,一边艰难地在里头缓慢移动,每往前挪动分寸,头顶、肩膀就会与木栅栏碰撞到一块儿,在他身上蹭下一层陈年老垢。
笼子里的地上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囚犯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还没有专门的恭桶供其使用,可想而知一脚下去踩到的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
高炎定凭着超脱常人的忍耐力才遏制住了作呕的本能,渐渐摸索到了那人身旁。
探手一摸,已经凉透了,且尸身僵硬程度严重,应当是已经死了几个时辰。
他将烛火往前凑了凑,发现这人脖颈以一个极度诡异的角度曲折着,脖子上还留有青紫的指印,显然是被人一下拧断颈骨导致的。
撩开遮盖住面容的乱发,即便有所准备,但在看清下面那张青白交织、了无生气的人脸时,高炎定还是有片刻的愣怔。
此人双目圆睁,五官惊愕、狰狞,显然没料到自己会命丧黄泉、客死异乡。
高炎定叹了口气,为对方合上眼眸,转身出了牢笼。
“死的是谁?”
高炎定道:“是窦玉。”
明景宸没有露出太过意外的神色,在看到笼子里只有一具尸体的时候,他基本已经认定死的人九成会是窦玉,他修眉微拧,用戎黎语询问小吏:“另外那个人呢?”
小吏支支吾吾,眼神仓惶躲闪,下意识朝老妪望去。
他虽不知这两个男人的身份,但见老妪对其恭敬礼遇的模样,便知道这两人自己惹不起,以至于都他不敢立刻说实话。
老妪觉得这小吏办事不牢靠,凭白让自己在镇北王他们面前丢了颜面,好好的人死了一个不说,竟还弄丢了一个,心里万分恼恨,又岂会再帮他说话,“还不快如实招来!”
那小吏哭丧着脸,道:“不是小人故意隐瞒,实在是小人也不知好端端的大活人去了哪里?”
这话说了比不说还让老妪难堪,她面色铁青,“什么叫不知道?你负责看管此地,如今人不见了,你竟然说不知道人去了哪里?可笑!说!是不是你收了谁的好处,存心坑骗我们?”
小吏腿一软,跪倒在地,哭道:“小人万万不敢欺骗三位贵人,刚才的话字字属实,小人可以指天发誓,如有半句欺瞒,就教小人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三人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不似作假,可心底越发狐疑。
高炎定摸了摸笼子断口处的血痕,道:“今日牢里是你值守?”
小吏如实道:“包括小人在内,这牢里一共四个狱卒,通常我们两两结对轮换着值班,今日碰巧轮到小人与乌塔两人。”
高炎定又问:“这笼子是被人赤手空拳破开的,你俩难道没听到动静?”
小吏对这个高大英俊的中原男人尤其畏惧,明明自己在身形上并不比他逊色多少,却像是绵羊见了野狼一般,对天敌有种发自内心的胆寒,他身体战栗不止,“没……没有……小的因为内急出去解手了,回来时看到乌塔从门里冲出来,说死人了,才知道出了事。”
明景宸道:“那个叫乌塔的人呢?”
小吏道:“他说他要替小的去向阏氏报信,小的便让他去了。”
“他去报信?那你呢?当时你有进来查看过么?”
小吏抹了把汗,“……有!小的有进来看过,发现人确实断了气。”
“就他一人?”
“就他一人!”
明景宸低头沉思,稍顷,又问老妪道:“素光,你可见到了那个叫乌塔的狱卒?”
老妪道:“不曾见过,是宫门口的护卫给传的话,说有个狱卒刚才来报信,说城北牢里的囚犯死了,我知事情不妙便立刻回去通知你们。”
高炎定有些猜到明景宸这样问的意图,他问小吏:“乌塔去报讯后没回来?”
小吏摇摇头,“没有回来,小的原先当他是办完事后又偷溜去哪里喝酒躲懒了……”他越说声音越低,显然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明景宸瞧了瞧旁边的几个笼子。很奇怪。
整座黑牢里,少说关着四五十人,可从他们几个进来到如今,这些囚犯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这很不正常。难道说……
“这里关着的人总该看到邹大是如何离开的罢?”
小吏苦笑道:“他们看到了也不顶用,这些俘虏、奴隶早前就被拔了舌头,他们又不识字,贵人你就是严刑拷打他们,他们也说不出写不出啊。”
这是连目击者都相当于没有了。
明景宸心底冷笑,他对高炎定道:“走,我们出去再看看。”
高炎定点点头,回头又嘱咐小吏,“你把遗体搬出来,别磕碰坏了。”
“是是是,您放心。”
三人走出黑牢,顿觉外头天高地阔,凉飕飕的夜风一吹,浑身的燥热立马消散无踪,就连湿透的衣衫都迅速冷却下来贴在身上,像是结了一层薄冰。
高炎定见他环手搓了搓手臂,淡唇被夜里的寒气冻得泛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不禁感到又心疼又好笑,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衫想给他穿上。
谁知,明景宸宛如一只机敏的兔子,自己的手还没落在他肩头,他已经跳出半丈开外,警觉道:“别过来。”
这是在干嘛?不就是先前不小心亲了他一下,至于将自己当成淫贼、采花盗来防备么?
高炎定为此心里有气,驴脾气一上来就什么都不顾了,只顾着与心上人对着干,不让他过去,他还偏要去,他朝前迈了一大步,脸上洋洋自得,“腿长在我身上,你管我?”
明景宸气极,一脚踹在他膝弯上,又念着他身上有伤,没怎么使劲,“你闭嘴!滚远点!也不闻闻自个儿身上那个味儿!”
原来是嫌自己臭,高炎定凑近外衫闻了闻,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直冲脑门而去,竟比那大漠的风沙还可怕。他讪讪一笑,将外衫丢在地上,“我不臭,臭的就是你,如今你还嫌弃上了我,这可非正人君子所为。”
明景宸狡辩道:“我可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少啰嗦,还有正经事要做!”
高炎定就爱他恼羞成怒,没理还偏要强装有理的小模样,见他说要办正事,也只好先依了他,笑道:“你觉得人会在附近?”
明景宸道:“极有可能,那小吏出恭不会走远,时间有限的情况下,那人不可能处理得干干净净。”
高炎定深表认同,只有老妪没听明白,茫然地跟在他们身后在附近荒地上兜圈。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搜寻太久,因为周遭光秃秃的,一来没什么房舍建筑,二来植被稀少,一眼望过去基本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明景宸很快将目标定在四五十丈开外的一丛沙冬青灌木上。
那沙冬青生得格外茂盛,足有半丈来高。
三人借着月色在灌木外张望,发现里头似有一道暗影倒伏在其中,一动不动。
明景宸朝高炎定瞟了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高炎定耸耸肩,得,这脏活累活还得靠自己。他抽出腰间短刀,在灌木中生生劈出一条小径来,等靠近那道黑影,低头一看,果不其然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