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在色、欲浪潮中的天授帝只觉得脑袋一轻,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忽听原先柔媚迎合的美人们全部像得了失心疯一样高声尖叫不断,一个个花容失色,面露惊恐,浑身颤若风中柳。
长春不老丹的药性让早被酒色掏空了的身体愈发迟钝,天授帝感到自己脑袋里嗡鸣不止,原本在驰骋九霄的神魂突然被生生从万丈高空之上拽下,急速的下坠感让他略微发福的躯体几乎无法保持平衡,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高座上滑了下来,一屁股跌倒在地。
他上半身后仰靠在龙椅上,浑浊的目光被宫灯的光影刺得凝聚了又涣散,良久才勉强看清头顶正上方明晃晃的雪白刀刃。
天授帝脸上残留的潮红在看清冰冷的锋芒后彻底消退了个干净,他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又在下一刻扭曲成一团,双目暴瞪,一边颤栗一边手脚并用,光着腚爬行逃窜,嘴里不住哭喊着,“来人——来人——救驾——快快救驾——有刺客——”可谓是丑态毕露。
只是他还未爬出去多远面前就被人挡住了去路,天授帝浑身一僵,竟以为是被刺客逮了个正着,吓得两眼一翻身体一软癞皮狗似的躺倒在地上。
明景宸未料到自己急怒之下的举动会引来这般大的骚、乱,他又气又痛心,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连裤子都没穿好,像猪狗一样全无形象嘶吼乱爬的人竟然会是桓朝的天子——是自己拼上身家性命,不惜遗臭万年也要助他稳固江山的少年兕奴。
为何会是这样?究竟是自己错了,还是这个世道错了?
明景宸第无数次地扪心自问,然而除了乱糟糟的喧嚣什么都没有。
他攥住拳,手背上青筋毕露,嘴巴里血腥翻涌,对上天授帝涣散的目光,他忍了又忍正要说点什么,却见天授帝在一阵抽搐后身下晕出一片湿意,很快一股尿骚味从他身上飘了开来。
明景宸面色一黑,仿若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深海般的绝望和寒意笼罩其身,几乎就要窒息。
秦太监起先慑于明景宸那技惊四座的一刀不敢上前,可见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若不阻止等天授帝转醒过来或许不会把对方怎样,但自己这些宫奴决不会好过。想到这儿,他再顾不上害怕扑到明景宸脚下,声泪俱下道:“陛下服了仙丹神智不清,您有什么话要说也得等他清醒过来才是。陛下可是一国之君啊!求您给他留几分颜面罢!”他边说边脱下衣衫为衣不蔽体的天授帝遮掩。
明景宸环顾四周,只见大殿之上,舞姬乐师早已作鸟兽散,连原先作陪宴饮的方士们此时不是躲在桌椅下瑟瑟发抖,就是在刚才的逃窜中绊了一跤两三人滚成一堆,正全无形象地痛叫不休。
先前的声色迷离、歌舞升平转瞬成了满地狼藉,明景宸像是一下被抽干了力气,原先要训斥要劝诫的话也无心要说了,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吓晕过去的天授帝,颓然地离开了大殿。
“陛下——陛下——”秦太监掐住天授帝人中仍不见他转醒,急得一脑门的汗,“来人!快传医官!去把医官全部传到这儿来!”
一阵人仰马翻后,天授帝总算被几个力士抬回了寝殿安置在床榻上。
因皇帝常年待在揽仙台,太医院在此处也安排了人轮值,所以医官来得不算慢。医官轮番请了脉又一同斟酌了副稳妥的药方,等一碗药汁灌下去后,天授帝才悠悠苏醒了过来。
可他已然忘了方才的事发经过,只面容枯槁地躺着,连话都说不利索,像是凭空老了一二十岁。
秦太监心急如焚,就怕皇帝年纪大了一时遭不住有个三长两短,那许多人包括他自己的好日子才是真的到头了,“陛下究竟如何了?你们倒是拿句准话啊!”
三名医官为难地打量彼此,他们虽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大夫,都知道所谓的仙丹害人不浅,但他们个顶个都是人精,知道皇帝宠幸方士,指望有朝一日吃了丹药能举霞飞升当神仙,且对方刚因得了一炉仙丹而大肆庆祝,若是在这个时候对皇帝说,您吃的仙丹流毒不浅,无异于是当众打了他的脸,焉能好过?
所以三人都精明地选择睁只眼闭只眼,还为了彰显他们的用心和高明,掉了半天书袋子,说了许多文辞古奥、医理高深的话。
秦太监听得头都大了,忍不住打断道:“旁的不必多说,咱家只问你们陛下何时能恢复如常?”
为首的医官支吾了半天,才道:“陛下年岁大了,平日里不知保养龙体,这次想要好全还得慢慢调养。”
秦太监在宫里混了几十年,还能不清楚这些医官的德行?听了这话心不由地一沉,正待追问,忽见躺着的天授帝哆哆嗦嗦地伸出一根手指,从嘴里艰难地蹦出字来,“唐……唐……仙……唐……”
秦太监不愧为天授帝跟前最得力的心腹宦官,仅凭语焉不详的几个字就猜到了对方的用意,此时也管不了其他了,忙一叠声地吩咐小太监去传唐仙师。
几个医官一听天授帝要传方士,非但没有不快反而都松了一口气。能多来几个冤大头一同担责任,真是再好不过了。
唐仙师来的很快,他着一身御赐的广袖袍服,上头绣着三川五岳以及仙鹤、孔雀等珍禽,头戴金玉制成的莲花冠,手持拂尘,再配上一把飘逸的美髯,还真有些世外高人的仙风道骨之态。
他一过来起先也和医官们一样先是对天授帝一番望闻问切,只是最后却不是开的药方,而是直接让身后跟随的道童取了一小瓶所谓的仙露要让天授帝和着玉屑一同饮下。
秦太监道:“凡是陛下要入口的东西,都得先让人试毒。”说着就要招专门试毒的小太监过来先行尝一尝这仙露。
谁知天授帝已然急不可耐,咿咿啊啊地摆手示意,显然是担忧仙露难得,舍不得分出去一口从而便宜了他人。
秦太监见此只好亲手接过装仙露的瓶子,服侍天授帝喝下。
说来也是神奇,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天授帝的面色就显而易见地红润了起来,已经能坐起身来流利地说出完整的话,简直与方才精神萎靡的模样判若两人。
唐仙师的神乎其技让天授帝对他愈发信重,不仅当场赐了许多金银珍宝给他,还许诺来日要下旨封他做桓朝的国师。如此圣眷隆恩让唐仙师春风得意,嘴上更是只捡天授帝爱听的说,把个老皇帝哄得通体舒泰。
为此他腰杆子都比来时硬挺了许多,想到方才因为那个年轻人的闯入差点在御前失了颜面,便忍不住上起了眼药,“陛下,您服用了长春不老丹本该百邪不侵,只是一来时间尚短,仙丹来不及完全克化发挥出效力,二来刚才殿中的妖祟,道行高深,您尚未真正羽化得道,虽是真命天子,但凡胎肉身难免受其影响,才会招致神魂离体,意识不清。方才您服用了仙露,但终归治标不治本,若放任那妖邪继续在此作祟,恐此地永无宁日,会再次祸及龙体。”
秦太监眼皮跳了跳,忍不住偷觑了唐仙师一眼,他没料到这方士一朝得意忘形竟连宸王都敢编排了。
若是换作平时,天授帝保不准已经勃然大怒,明景宸是他年少时的明月光、心上痣,是他早已逝去的年华青春和尚未攥在手中的绮梦,容不得旁人亵渎分毫,可这回听了唐仙师的话却始终沉默不言。
秦太监侍奉了他多年,对方脸上再细微的神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见他如此,便知天授帝恐怕已经记起了方才宴会上的事,想起宸王如何让他当众出了那么大的洋相,可谓是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净。
果然天授帝阴鸷地对他道:“派羽林卫将今日在大殿中的宫奴、舞姬、乐师全部处理干净,一、个、不、留!”他阴恻恻的目光投射在身上,让人不禁背脊发毛,秦太监料定天授帝定然也想过要把自己这个知情人一道收拾了,毕竟哪个皇帝能容忍自己的丑态被旁人窥伺到。至于最后为何又放了自己一马,或许是念在自己还算得用,或许是等着将来秋后算账,原因究竟为何就不得而知了。
死里逃生的秦太监战战兢兢地出去传话,自然错过了天授帝与唐仙师后续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