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宸清亮的眸子凝视着他,高炎定拿勺子的手在这道目光下愈发僵硬,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可内心又有股隐隐的期待,希望对方能给自己留个台阶下。
可惜现下他与明景宸之间注定少有默契,对方见他没反应,只好稍稍侧过脸去代表自己拒绝配合。
高炎定的脸立马阴云密布,眼中似有电闪雷鸣在酝酿,若是换个知道好歹的人,此刻定会转变态度软和下来,然而明景宸不是这类人。
他今日就是饿死,也绝不肯让高炎定喂自己吃一粒米,尤其还是在有旁人围观的前提下。
眼看气氛尴尬,高炎定气得有砸碗的冲动,看够了热闹的薛神医怪笑着插进来打圆场,“别砸别砸!没听珠云姑娘说了米带的不多,不够吃嘛!在荆南浪费粮食可是要遭天谴的!给我给我,我来喂!”
她自告奋勇地抢过碗,将高炎定挤到后边,勺子在粥碗里胡乱地捣了几下就大喇喇地递到明景宸嘴边。明景宸想再试着自己吃,奈何两只手都不听话,抖得厉害,试了几回都是徒劳,薛苍术眼神戏谑,拿勺子的手又朝前伸了伸。
珠云已经告诉他,这位古怪的薛神医是个女子。对于女子,还是个刚救了自己的女大夫,明景宸做不出恩将仇报,像打高炎定的脸一般去给对方难堪。
他只能张嘴将粥咽下,奈何薛苍术实在不是个会伺候人的,粗手粗脚,勺子一会儿打到牙根,一会儿伸得太过,让她喂饭堪比酷刑。
明景宸心下一万个悔不当初,你说安分地让珠云喂饭多好,偏要生事。
一晃神的功夫,他又被米粥呛了个半死。
高炎定看不下去,将不靠谱的薛苍术推开,自己揽过明景宸给他拍背顺气,等人缓过来后,才没好气地将剩下半碗碧梗粥舀了一勺子递到他嘴边。
明景宸看了眼勺子,又抬眸看了看他,比起被粥呛死,似乎这点别扭的小事也不足挂齿了。
等喝完粥,珠云小心翼翼地扶着明景宸侧躺下来,庙宇里又变得静悄悄的了。
高炎定退了出去,在门口的大树旁坐下。
适逢黄昏,金乌西斜,霞光铺满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荒野,在天幕烧出一片浓墨重彩的瑰色,他遥遥相望,凝视良久,脑海中莫名浮现明景宸苍白若纸的脸颊上因为高烧染上的一点绯红。
这一刻,他坚若磐石的心被天上的火烧云烧化了一角,熔成淡金色的蜜浆在脉络中缓缓流淌。
明景宸这些天来一直在昏睡,现下天色尚早,要他继续睡回笼觉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他五感敏锐,之前还不觉得,等状态有所好转,耳畔总能捕捉到淙淙的水声。
已经几日没有好好擦洗过了,虽然他知道以目前这个状况,想要洗个热水澡太过矫情,但身上又是汗又是药又是伤口溃烂后的脓水,实在腌臜难以忍受。
他拱了拱被褥,背后的伤没有之前来的疼了,只要避开创口,小心一些应当不会有事。
不过……他瞄了一眼坐在角落的珠云和薛苍术,觉得自己想沐浴的提议九成九会夭折。
不过他打定主意要做的,就是十匹马也拉不住他,他在被窝里发了会儿坏水,然后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珠云见此立刻凑上前,紧张道:“公子?”薛苍术虽没有动弹,可也撩起眼皮朝这边瞅过来。
明景宸轻咳了一声,面有尴尬,“汤水喝多了,急需净手。”他摇摇晃晃刚站直就趔趄了一下,还好他自小学武,下盘稳当,才没当众出丑,珠云吓得大气不敢喘,想扶他一块儿去,又被对方一句“男女有别”唬住了,只能束手无策地目视他推开神像旁边的侧门离开。
珠云跺跺脚,因病急乱投医,便顾不上之前与薛苍术的龃龉,焦急道:“神医姐姐,这该如何是好?”
神医姐姐薛苍术老神在在,一手支颐撑在土地爷的塑像上,“担心的话就跟过去。”
“这不太好吧……”珠云绕着手指,脸上挂着羞赧的红云。
“喏,”薛苍术朝大门外努嘴,“外头有的是男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的话提醒了珠云,小丫头恍然大悟,连忙提着裙子跑出去找外援了。***明景宸穿过野草没膝的荒僻小径,中途走走停停,一步三喘,才如愿来到了河边。
赤金色霞光照射在河面,随着粼粼水波漾起瑰丽夺目的光斑。
顺着倾斜的坡度,他缓慢下到河边,水浪亲吻他的脚尖,沾湿了鞋面。明景宸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洗去尘垢,他抬起头,两颊挂满水珠,暖黄色的,在余晖中闪闪发亮。
高炎定站在坡上沉默地看了许久,见他洗完脸后,还撩起衣袖擦洗胳膊,两截手臂鲜藕似的,又白又鲜嫩。
春日傍晚的气候还算适宜,连河边吹的风都是暖的,融洽得仿佛是一只推动摇篮的手,温柔又令人熏熏然。
高炎定已经确定这家伙跑出来不是为了小解,想必是老毛病犯了,存心要找点事让人担心。
他得去教训对方。
河水凉丝丝的,却不过分冻人,配着微醺的晚风,像是沁入心扉的美酒,令人愉悦。
要不是不合时宜,他都想纵入水里泡个痛快。明景宸洗完胳膊,又解开发带想要好好洗一洗脏乱的头发,还未俯下身去,就被人从背后拎住了后衣领提溜了起来。
明景宸刻在骨子里的应变能力在头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出手,可现如今他拳脚绵软,跟狸奴挠痒痒无甚分别,高炎定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人反剪在怀中。
“做什么?”仅仅是过了两招,明景宸便有些吃不消,头晕目眩的症状如影随形,他身后堵着一道山岳般坚实的胸膛,不论他怎么挣扎,都被困在这方囹圄之中。
高炎定不答反问:“你又是在做什么?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么?”明景宸披散的长发垂在他手上,蹭在他脸颊上,又滑又凉,如同锦缎一般,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又来了,像有人用一根羽毛在心尖尖上轻轻搔刮,又宛如有棵幼苗正在生根发芽,连骨缝里都是痒的。
明景宸不解其意,自己哪里又惹到他了,怎么老是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他向来要强,尤其是在遇到高炎定后,在口舌之利上都不甘心轻易认输,“那你是什么?说话阴阳怪气,是太监么?”
高炎定面黑如炭,换做哪个男人被讽刺为太监都会火冒三丈,何况是堂堂镇北王,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阴沉着面孔,扣住明景宸瘦骨嶙峋的手腕,心底的那根羽毛、那棵幼苗被邪火烧灼着,非但没有化为乌有,反而鼓、胀了起来。
他咬牙切齿,“我是不是太监,你试试不就明了了。”接着便不由分说地将那只手往那处送去。
明景宸惊怒交加,一脚踩在对方鞋面上,还狠狠碾了碾,“死断袖!臭断袖!你个混蛋!”踩完还嫌不够,又兀自踢打了起来,谁知混乱中不慎在湿润的卵石上滑了一跤,他整个人就朝河的方向栽了下去。
高炎定一把拽住他胳膊,向后一扯,可万没想到,世间就是有明景宸这种白眼狼,自己好心救他,结果对方反而狼心狗肺在脱险后第一反应就是用力将自己推向了水里。
“噗通”一声,水花溅起数尺高,幸亏河边水浅,淹不死人,高炎定扑腾了几下站起来,水只到他小腿处,可他浑身淋漓,那把暗藏的邪火也被这番变故浇了个透,连点灰烬都不剩。
几条小鱼活泼地在他脚边游来游去,时不时撞在他腿上嬉戏。
明景宸砸吧下嘴,这些日子不是药汁就是米汤,寡淡得很,现在看到鱼,不经怀念起鲜鱼汤的滋味,于是他朝落汤鸡似的镇北王挑眉道:“既然下去了,干脆抓几条鱼再上来。”高炎定:……
由于闹灾,河里但凡大一些的鱼都被饥肠辘辘的百姓捞得差不多了,只剩点鱼苗和蝌蚪在水草青石间游荡。高炎定辛苦摸了半天,也只逮到一条小鱼,还不及他巴掌大,塞牙缝都不够。
明景宸坐在岸边曲着腿,折了片草叶横在唇边断断续续吹了支婉转灵动的小调。
高炎定托着“战利品”觉得头疼,总觉得这种没两口肉的鱼除了会让自己遭受一顿冷嘲热讽外,一无是处。他听到小调抬头去看那祸害,只见对方面容昳丽无双,披了一身灿金烟霞织就的“华服”,宛若仙君临世。高炎定喉结滚动,下意识转开目光不去看他,情绪起伏间不慎让那条逮了半天才到手的鱼从掌缝里溜走了。
游鱼入水,很快不见了踪影。
忙活了半天什么都没捞到,挫败像是身上的水,从头淌到底,高炎定无措地在水里转悠,甚至想往水深处再去找找。
“喂——”岸上传来明景宸的叫唤,“你行不行啊!”
高炎定一个激灵,男人不能说不行!
他连个回应都懒得给,一头钻进了水里,像条灵活的大鱼在清澈的水中穿梭来去,搅得河面波澜顿生。
明景宸撇撇嘴,摘了根芦苇学着高炎定挥马鞭的样子在半空甩来甩去。
等甩到三千多下,高炎定像只水鬼愁云惨淡地从水里凫上来,发髻散在肩上,十足的狼狈。
明景宸差点笑岔了气,芦苇打在河面上,水花又溅了对方一脸。
高炎定愤恨地抹了把水,两手空空地往岸上走来,比吃了败仗还要心灰意冷。
“喂,没抓到鱼就摸几个螺蛳,明前螺赛肥鹅,那边岸上有片马兰,回头让珠云做盘马兰拌螺肉,如何?”
啃了好几日干馍馍和硬邦邦的肉干,高炎定的肚子在明景宸话音还未落下时就叽里咕噜响了一通。
他只好回到河里摸来摸去,然而镇北王知道如何在戈壁上奇袭敌人,却不知该去哪摸螺蛳。
明景宸看了他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地把芦苇朝旁边一指,“谁让你去深水里找了?浅滩、石缝、水草间有的是。”
高炎定半信半疑,在他看来,明景宸这个挑剔又讲究的家伙不像个知道这种事的人。可他往石缝里随手一摸,立刻喜不自禁,手掌里攥了一小把螺蛳,个个肥美。
他摸完石缝又去水草和浅滩上去找,果然收获颇丰,他用衣衫前摆兜着,趟水上了岸,擦了把又是汗又是水的脑门,高炎定一屁股坐在地上,粗重地直喘气。
“像头刚耕完地的牛。”明景宸的嘴在他面前向来刁钻刻薄。
高炎定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下河折腾了半天,为的谁?你但凡还有点良心,也该说两句好话听听。”
明景宸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颊边梨涡深深,方桃譬李,他眉眼微挑,道:“水性不错,倒是有句诗可以用来夸你。”
“哦?哪句?”高炎定有些憧憬。
明景宸噗嗤一笑,梨涡像是两道陷阱,笼住了伸长脖子的呆头鹅,“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啊!”
高炎定翻身跨坐在他身上,想打人又怕一拳下去人没了,他心里恨得牙痒痒,反唇相讥道:“方才那声叫嚷,岂不是应了那句‘曲项向天歌’?”他身上的水濡湿了明景宸的衣衫,脸上的水滴落在对方鼻尖上。
两只互骂的大白鹅四目相对,正要继续逞凶斗狠下去,没成想一道声音从坡上传过来,玩味又好奇,“你们这种亲密无间的朋友老子见所未见,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了。”
薛苍术抱臂而立,嘴里叼了根草,斜眼瞧着他俩诡异的姿势,珠云在她身后探头探脑,又怂又八卦。
明景宸立马恼羞成怒,想将人掀翻,可他大病未愈浑身无力,除了扇飞一只蚂蚁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揪着对方衣襟放狠话,“你个混账还不快滚!再放肆就把你剁碎了喂鱼!”
他越气眼角的绯红越明丽,颜色比三月的桃花还要灼人,颜盛色茂,景曜光起。
高炎定看得心神摇晃,反应慢了一拍,明景宸以为他还要耍无赖,抬手就赏了他一拳,可惜力道微弱,连个红印子都没有。
薛苍术唯恐天下不乱,拍手笑道:“打情骂俏,调风弄月。”
高炎定悻悻然地爬起来,伸手想拉人一把,结果被一巴掌打开了去,他讨了个没趣,只好转过身兀自拧衣衫上的水。
等他爬上坡,人已经气哼哼地扬长而去。
薛苍术道:“见你们一直不回,还担心是出了事,没想到你们出恭竟是这么个出法,啧啧……”
【作者有话说】
两人加起来刚好三岁,不能再多了(*/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