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入秋前,高炎定便命将士严阵以待,以防边境有变。
他的担忧果然成了真,戎黎野心不死,瞅着秋收的好时节纠集了小股的骑兵在边境线上骚扰不断,可看着却像是在试探高炎定的底线和实力,不似早几年那般大规模地肆意来去。
高炎定虽然一时拿不准戎黎人的目的,却也不敢因为两年前的大捷轻视这帮胡夷蛮子,一边让手下几员大将轮番带兵在边境上与戎黎骑兵交手了几回,一边枕戈待旦,静待戎黎的后续施为。
谁知,此番戎黎不知受何人指点,竟没有如同往年那般直接派遣大军进攻云、甘、鹜三州边境,而是避开这三州之地,穿过黑风峡谷,与东娄结盟奇袭祁州边境。
坐落在桓朝北地边境线上的四个州,由西向东分别为:云、甘、鹜、祁。
与之接壤的游牧民族势力分合起落不绝,不过近百年来对桓朝统治构成威胁,并非小打小闹的政权一共有两个——戎黎和东娄。
云、甘、鹜三州与戎黎接壤,祁州与东娄相通,而戎黎与东娄之间隔着崇山峻岭,唯有一条逼仄险要的黑风峡谷可以最快地互通有无。
这些年,东娄内忧外患导致威胁大不如前,但每年秋天对祁州百姓的劫掠却不曾停止,只是这帮东娄人狡诈至极,神出鬼没,抢了粮草金银就跑,遁入戈壁草原不见踪影,祁州的兵马跑不过他们,总是被这帮蝗虫似的胡虏搞得不胜其烦。
高家自从因高玄正平乱有功被天授帝破格册封为异姓王后,在封地云州经营了五十余载。
到了高炎定这一代,因他与兄长两人经营有方外加手段了得,势力从云州逐步渗透出去,更是在被加封为镇北王后,除云州外,因掌兵权的缘故,甘、鹜两州早就牢牢被他把控在自己手里,而香州因为与当地大族谭家的姻亲关系,也是如臂使指。
剩下只有佩、琅、祁三州,虽在其背后也有高家势力的影子,但比起另外四州,高炎定对它们的把控确实还差了点火候,其中以祁州最为让他头疼。
祁州牧魏言詹在高炎定眼中就是个废物小人,他隶属于帝京那边的派系,因党争和帝王的平衡之道,被天授帝指派到祁州吃沙子。
祁州天高皇帝远,一面是东娄的威胁,一面是镇北王的不好相与,加之边塞荒凉地,日子远不及南地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来得滋润,就连油水都少得可怜,令吃惯了好饭的魏州牧叫苦不迭。
自从到祁州上任,魏州牧就一心想着怎么尽快调回帝京去继续享福,民生、经济全然不在他心上。
如果对方只是个甩手掌柜倒也不至于让高炎定憎恶,他还巴不得这姓魏的能安分地当个傀儡州牧,好让镇北王府能彻底掌控祁州全境。
恶心就恶心在,魏言詹除了牟足了劲想飞回帝京的高枝,剩余时间就是和高炎定唱反调,隔三差五做点损人不利己的事膈应他,简直就是个搅屎棍一般的存在。
这两年,二人之间是面上不和心下也不和,但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天授帝多次褒奖魏州牧治理有方,越发铁了心要他在祁州发光发热,干到天荒地老了。
之前高炎定命云、甘、鹜全境戒备以防胡虏来犯的时候,也没忘派亲信特地去祁州知会一声,想着魏言詹即便听不进十分,三四分总能听进去罢。
不想还是他高估了这个蠢货,姓魏的是一个字都没放在心上,非但不囤粮练兵,竟还突发奇想地将境内将士指挥得团团转,美其名曰要他们掘地三尺找什么祥瑞,好在年关前敬献给天子。
他妄自尊大的行径,导致祁州边境的数个城镇被此次进犯的戎黎、东娄联军屠戮一空。
眼看胡虏烧杀抢掠一通后丝毫没有要退兵的迹象,自己手下的兵又疏于操练,压根没有一战之力,火烧屁股之下,魏言詹不得不捏着鼻子向镇北王求救,希望比邻的鹜州大营能发兵救援。
高炎定虽然和他不对付,但在大是大非上向来公私分明,绝不会因为公报私仇就把自己的把柄堂而皇之地交到对手面前。
在接到魏言詹的求援信后,高炎定当机立断命人带了自己的印信赶往鹜州发兵增援祁州,而他因要防止戎黎、东娄或有声东击西的后招,仍旧在安宛坐镇等候军情再做打算。
头几天,从祁州传回的消息都不坏,鹜州军一路挺进,与敌军交手了几次,胜多败少,外加通过黑风峡谷与东娄人结队的戎黎骑兵数量有限,光凭鹜州军对付他们已经绰绰有余了。
高炎定的心放下了大半,压根没想到还会再生波折。
这天晚间,高炎定正与明景宸一块儿在听雪堂内用晚膳。
桌上摆着一道野苋菜和鲜鱼炖的秋汤,一盘团脐的螃蟹,一碟芋头糕并两道时蔬。
过去高炎定不爱吃螃蟹,觉得零零碎碎的一堆壳里总共没多少肉,吃着既麻烦又不爽快。
可今年一听说庄子里得了几篓秋蟹,想到明景宸从南边儿来,定是爱吃的,便也不嫌烦了,让膳房尽快收拾妥当了送到听雪堂来。
膳房的人用花雕喂饱了螃蟹后,将之与生姜、紫苏叶上笼屉一块儿隔水清蒸,再佐以菊花蜜、姜末、香醋等调制的蘸料,吃起来味道清香鲜甜,肉质细嫩,膏脂丰腴,真真是秋季不可多得的美味。
为了讨好心上人,高炎定可谓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秋蟹甫一上桌,他就摆弄起蟹八件,想亲手拆一只肥美的螃蟹给明景宸吃。
结果他笨手笨脚的,螃蟹被他拆得七零八落不说,两只蟹腿儿还横飞了出去落在明景宸手边的醋碟内,溅起的醋花弄污了对方的衣衫。
梅姑忍着笑连忙要去找衣裳给他换上,却被阻止。
明景宸一边用湿帕子擦拭袖口,一边没好气地道:“现在换了也是白换,一顿饭的功夫也不知要废几身衣裳,如今外头兵荒马乱的,可不敢这般破费。”
话里话外阴阳怪气得很,不过高炎定早习惯了明景宸时不时的指桑骂槐,现在他又忙着与螃蟹较劲,压根没功夫与对方斗嘴。
明景宸见他弄得一片狼藉,心底不由地升起一股烦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到后来,干脆夺了他手里的物什,自己亲自动手也好丰衣足食。
原先不好使的蟹八件在明景宸手中像是变了个样,只见他十指灵动,对着一只蒸得金黄的秋蟹敲敲打打,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捣鼓出一碟的蟹肉和膏黄来。
葱白的玉指将蟹壳儿放在最上面,高炎定眼睛蓦地睁大,只因那只刚被明景宸拆得内里空空如也的螃蟹如今又完好地伸着八只细腿儿和两只大螯卧在瓷盘中。
高炎定不信邪地用筷子尖戳了戳那只螃蟹,蟹壳一歪散了开来,惹得明景宸冷哼了一声。
高炎定讪笑着拎起装有姜茶的小壶给他倒了一盏,“景沉真是吃蟹的大行家,不过你体弱,饮不得黄酒,这东西寒凉,配着姜茶会好许多。”说完又替自己满上一杯花雕,举杯邀明景宸共饮。
对方又哼了一声,听在耳中是又骄气又可爱。
明景宸把那碟蟹肉推到高炎定手边,自己又取了只螃蟹拆了起来。
见他拆螃蟹拆得自得其乐,高炎定有些手痒,他照着明景宸的样子又试了一回,可惜让他在战场上横扫千军他在行,对付小小的一只螃蟹实在是为难了。
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明景宸很快拆好了第二只螃蟹,梅姑立刻端了装有茶叶水的盆儿来给他净手。
等擦干手上的水后,他才拿起筷子夹了些蟹肉在醋碟中蘸了蘸放入口中。
“如何?”高炎定期待地望着他。
明景宸觉得这人越发奇怪了,想知道好不好吃,自己尝尝不就得了,于是他直白地道:“你不会自己吃么?”自己都已经给他拆了一只了,他还想如何?莫非还要自己亲手喂到他嘴边?
高炎定见他眉心微蹙,只能见好就收,开始慢慢品尝对方亲手拆的螃蟹。
结果没吃两口,就见金鼓急吼吼地从屋外跑了进来,连往日的礼数都顾不得了,将封了火漆的军报交到他手中。
明景宸啜了口姜茶,暗暗用眼角余光关注高炎定的反应。
只见对方一目十行地将军报看完,凌厉的五官凝了肃杀,方才饮酒吃菜的闲适散漫荡然无存,浑身像是一柄即将出鞘见血的宝刀,半敛着锋锐的煞气。
“啪”的一声,高炎定将军报拍在桌上,由于幅度过大,醋碟倾翻,将纸张染透了大半。
明景宸借着抢救军报的时机,一边用帕子将上头的醋汁吸干,一边快速地将内容大致浏览了一遍。
原来,祁州牧魏言詹通敌,导致去增援的三千鹜州军全军覆没了。
高炎定眉宇间一派山雨欲来的阴霾,他强忍着怒意问金鼓:“报信的人呢?”
金鼓道:“他拼死逃出,受了很重的伤,方才交代完就昏死了过去,现下正在大夫那边诊治。”
高炎定摩挲着手上的墨玉扳指,沉声下令道:“备马,取本王的盔甲来!”
金鼓为人机灵,先一步想到了这茬,早就命人去取了盔甲在廊下候着,听到吩咐,立马招手让人拿过来。
高炎定步入内室脱下家常衣裳,披甲执锐地走了出来,甲胄在烛光下亮堂堂地泛着冷茫,像是提前把凛冬的寒意带到了人间。
他提着短刀就往外走,可刚跨出一只脚突然一个急转身走到明景宸面前,不由分说地将人搂入怀中。
明景宸猝不及防之下,脸颊狠狠磕在坚硬的甲胄上,显出几道红痕来。
他又气又恼,不知对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在发什么疯,边挣扎边骂道:“你有病!”
高炎定不舍地放开他,想为他揉一揉脸上压出来的痕迹,奈何军情紧急,压根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与心上人用来依依惜别,只能匆忙地留下一句,“我尽量中秋前归来,届时你我再接着品蟹饮酒罢。”说完,眷恋地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明景宸走到门边,对着黑夜中渐行渐远的火红帽樱注目良久,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调转回屋。
梅姑见他面上神色恹恹,忙将筷子塞回他手中,劝道:“菜都快凉了,您好歹再用些。”
明景宸望着两碟没怎么动过的蟹肉,发现连向来爱吃的秋蟹竟也激不起丁点口腹之欲,他将筷子一放,让梅姑叫人把菜撤了下去,自个儿坐在书房的窗边望着天际的蛾眉月出了许久的神。
【作者有话说】
螃蟹超好吃哟 (ˉ﹃ˉ)小宸的感情比较内敛和慢热,所以这段期间会感觉他不怎么care王爷,大家别急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