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万公公不解其意,但仍是慎重地回忆了片刻,才道,“老奴记得陛下久不用鸩毒了,王爷缘何有此疑问呢?”
“这些年都不曾鸩杀过人?”高炎定的语速又快又急,仿佛裹着雷霆风暴。
万公公摇了摇头,“确实不曾,一二十年不曾用过了。鸩酒何其珍贵,为那起子人不值当,现如今宫中打杀什么人,惯常用的是廷杖,或是勒死、溺死了事。”
去岁年关将至之时,高炎定于深山冬猎偶遇明景宸,先前薛苍术也说,那毒素在他心脉中潜伏了数月,算算时间,左不过是去年中的鸩毒。
可老内监却信誓旦旦地说,宫内近一二十年不曾鸩杀过人。
真是奇哉!怪哉!
那祸害究竟是在何时何地中的毒?天下除了宫廷大内,难道还有第二个地方有鸩酒?
高炎定压下心头疑问,才开始询问天子近况,见了何人,说了何话。
万公公记忆很好,虽然久不近身伺候,但天授帝身边得用的,还有他的徒子徒孙,对于这些琐碎细节,风吹草动,再没人能比他更清楚的了。
万公公:“这一个多月,滴雨未下,据说帝京周边的田地都干死了。钦天监选了黄道吉日求雨,也无济于事。前两日有朝臣提了一嘴,说民间隐约有人道是陛下失道寡助,连老天爷都不帮他。清流们想要陛下下道罪己诏亲自登台求雨。”
高炎定觉得好笑,罪己诏能值几滴甘霖!
况且天授帝的罪过岂是一道罪己诏能概括得完的?
“陛下未做理会,只让内阁自己看着办。”
这倒是没出乎高炎定的意料。
天授帝虽然懒于理政,但他掌控欲十足,又极爱颜面,要他认错,绝无可能。
万公公说完这事又提另外一桩大事来,“不久前,朝中再次提议,要陛下从宗室里挑选嗣子为继。陛下不允,杖责了众位朝臣。”
天授帝六十八岁高龄,坐龙椅也已是第五十七个年头了,却没有子嗣。
从前后宫也有过皇子公主降生,却都早早夭折。
随着天授帝寿数愈高,朝堂内外以小宗入大宗的呼声日渐高涨。
可天授帝对皇权有种近乎偏执的掌控欲,在他活着的时候,是绝对无法容忍朝堂上出现一个青春年少、且能堂而皇之威胁到自己权威的“过继皇储”存在。
尤其这些年,他精力体力大不如前,朝臣反反复复要求他在宗室里立储,在他看来,与内外勾结、想逼他禅位无异。
高炎定道:“朝臣们虽然有理,但过分心急了。古时汉武帝六十多才有了汉昭帝,陛下年事已高,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在他心中,天授帝有没有儿子关他屁事,小的取代老的坐龙庭,这腐败的朝廷也不见得能有丁点起色。
万公公感慨道:“王爷此言差矣……”
“陛下早几年前还会在后宫娘娘们那边留宿,近些年,哎……只一门心思将精气神全一股劲使在那位身上。那位若是女子,恐怕早就诞下一儿半女了,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般地步。”
高炎定神色一肃,面上已然现出鄙夷之色。
他知晓万公公口中的“那位”是谁,只是不大愿意多提。
万公公:“这断袖害人哪,天子无嗣危及社稷。”
这下高炎定不乐意了,断袖怎么了?天授帝自己造的孽,凭什么要天下的断袖挨骂!
骂断袖不就约等于是在骂他高炎定嘛!
他立刻虎着脸道:“万公公你这宦官管得倒是宽啊!”***又过了四五日,到了万寿节当天,百官入宫为天授帝贺寿。
天授帝许是精神不济,只在众人献祝词、寿礼的时候匆匆露了一面,便撂下摊子走了。
他一走,诸人也自在许多,兀自拉帮结派地攀谈宴饮起来。
高炎定作为炙手可热的异姓王,带着形形色色目的围上来的官员数不胜数。
他游刃有余地穿梭在百官中,与京中暗布的人脉关系借着这场盛大的寿宴悄无声息地接上了头,彼此传递消息情报,联络感情。
寿宴一直持续到晚上,过了戌时,夜色四合,装扮一新的宫阙到处张灯结彩,天幕上绚烂的烟火在巨大的轰鸣中升空、绽放、四散、湮灭,犹如一个皇朝的兴起到毁灭,那么的轰轰烈烈。
高炎定趁着宴酣酒热,众人不察,偷偷溜到殿外站在高处透风。
目之所及,琼林玉树伴着璀璨灯火,蜿蜒在高低远近的辉煌宫宇楼台间。
他不禁想起了明景宸,想对方有没有用过晚膳,此刻是在看杂书还是准备就寝……
明明只是大半个月没见,却有种隔了几个春秋的错觉。
高炎定的思绪乘着夏夜的风慢慢飞起,飞得很高很远,就在即将触碰到天际的明月时,突然被一道细微的脚步声打断了。
“谁!”他警惕地转身,对着角落大声呵斥。
稍顷,一个披着薄纱的宫女怯生生地从柱子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手上拿着装有醒酒汤和汗巾的托盘,吓得瑟瑟发抖,她走到高炎定面前跪下道,“奴婢是今夜在寿宴上伺候的宫女,总管命奴婢们给各位大人送汤水,惊扰了王爷,望您开恩恕罪。”
高炎定半信半疑地打量她,良久才道:"本王不需要醒酒汤,你且退下。"
“是。”她站了起来,托盘高举过头顶,弓着身慢慢朝后倒退。
高炎定见她毫无异常,似乎真的只是因职责所在而出现在这里的一样,便稍稍放松了戒备,也就在这时,那宫女欲要转身离去的当口,忽然出其不意地拿起托盘上的汗巾,朝着他轻轻一扬。
那方汗巾上不知熏了什么香料,被灼热的风迎面吹在了高炎定脸上,甜腻腻的味道如灵蛇般钻入鼻腔深处,顺着喉管被他吸入了体内。
屏住呼吸已经来不及,好在高炎定迅速收敛心神,侧身一躲避开了那宫女手中的短刃弧光。
两人在寂静的长廊上你来我往,眨眼间就对了十来招。
高炎定虽然饮了酒,但他武艺超群,竟丝毫不受影响,不出二十招就打得那宫女现了败迹。
此时远远的一排火光从殿阁侧面绕行而来,“什么人在此喧哗?”带头披甲的武将是今晚轮班负责宫廷守卫的羽林卫中郎将。
他听到打斗声率人前来查看,还未靠近,就见那宫女一个纵跃从高台上跳下,遁入枝叶繁茂的小径逃走了。
“追!”他一声令下,身后一队羽林卫迅速分散成几队,擒着火把追踪而去,企图将人包抄抓获。
那武将朝高炎定行了一礼,自称姓晁。
晁将军见他脚下趔趄了一下,忙关切地问道:“王爷,您可是伤到了?”
高炎定扶着栏杆勉力撑住身躯,方才还不觉得,现下只感到体内绵软,脚下似踩在云端,无处着力。
好强劲的蒙汗药!
高炎定暗自运功将药性压下,缓了许久才觉得力气逐渐回拢,好受了不少。
在此期间,那位晁将军始终恭敬地候在一旁,为他护卫。
高炎定与他道谢,他又谦辞着不敢受。
这时,先前派去追踪的羽林卫回来了,将那宫女的尸体拖了过来,“王爷、将军,这女子口内藏着见血封喉的毒药,见逃不掉,自尽了。”
高炎定见女尸面色、嘴唇、手脚皆呈暗紫色,眼耳鼻口都有黑血,确实是服毒自尽无疑了。
晁将军请示道:“王爷,对方不知受何人指使意图对您不利,您作为苦主,可有线索?”
“暂时没有。”
“按宫中规矩,末将要把这尸体带走,请仵作查验,您若是想到了什么可以派人来找末将。当然,如果末将这边有所发现,定会第一时间告知与您。”
“多谢。”高炎定扶着额头,此时他已经无心回到宴会上。
晁将军从身后点了个人出列,对高炎定道:“今日宫中盛会,上头担心各位大人、宗亲喝多了坏事,临时派了医官在附近值班。那宫女的汗巾似有不妥,您若是还走得动,末将就让人带您过去看看,如此也不会惊动太多的人。”
对方的提议不无道理,虽然蒙汗药被暂时压制,但是药三分毒,能找到大夫解了药性,再好不过了。
高炎定再次谢过晁将军后,跟着那个羽林卫的小将一同离开了设宴的殿阁。
那小将对内廷格外熟悉,性子又爽朗,面对高炎定这个权倾北地的藩王,非但不发憷,反倒还打开了话匣子一路说个没完。
高炎定暗自摇了摇头,对方的热络和聒噪令他有些难以招架。
两人走在一条卵石铺就的花茎上,两边栽着数十种稀有花木,在夜色里喧喧闹闹地争奇斗艳,灿若云锦。
那小将指着近处的几株花,道:“这些花可是西域那边进贡来的,传闻这么一小株就值半斗黄金,金贵着呢,整个桓朝也就这儿能见到了。您闻闻,香味是不是很奇特?”
高炎定环顾四周,这一带枝叶扶疏,郁郁芊芊,前后左右悄寂无声,只偶有夏虫的嗡鸣从草叶深处传来。
他们从大路绕道这儿,是因为那小将说他对附近的路熟得很,闭着眼睛都能走,他知道这条路更近更省事,所以主动提出要带高炎定抄这一条走。有些不对劲。
高炎定数十次在沙场上以身涉险练就的警觉性让他的心弦下意识高度紧绷,他望着前方小将的背影,暗暗做出了备战的姿势。
然而过了许久,也不见周遭有何异常状况发生,那些奇花异草伴着纺织娘的歌声婆娑摇曳,高炎定竖着耳朵听了一路,却不得不承认,周围似乎真的没有埋伏。
难道是方才遭了次袭击,变得草木皆兵了?
高炎定不敢完全放松警惕,一边与那小将保持适中的距离往前走,一边试探道:“还没到么?我们走了很久了。”
“马上就到,别急别急。”那小将头也不回,语气又快又急,可脚下步伐却仍旧不紧不慢。
高炎定冷下脸,突然驻步不前了。
“王爷,您怎么了?”小将转头问他。
花枝树梢在高炎定的脸上投下好几层阴影,深浅不一,将他的五官分割成无数斑驳的色块。
他道:“你不是要带我去寻医官。”
那小将露出诧异的神色,“王爷,何出此言呢?”
高炎定懒得看他继续做戏,伸手将一旁比人都高的花树枝叶拨开,露出不远处一角被灯火点亮的高楼。
那高楼披着琉璃碧瓦,顶盖色泽鲜明,在月色中发出莹莹浅碧色光亮。八角飞檐妩媚俏丽,檐下的护花铃不断发出叮咚妙音。
“本王虽甚少来帝京,但前朝末帝为宠妃修建的摇光阁,本王还是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