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角珍贵,自古以来都是番邦诸国进上给天子的贡品,民间鲜少有流通。
云州与帝京千里之遥,想要短时间内上京求天授帝赐药,无异于痴人说梦。
明景宸根本等不了那么久,照现下这个情况,也许连明天的朝阳都见不到。
珠云已然哭成一个泪人,扑在梅姑怀里泣不成声。
高炎定被哭声闹得愈加心浮气躁,他恼怒地呵斥,“不准哭!”又转而对金鼓道:“速去我私库里找找,记得当年天子曾赐过犀牛角给祖父。”
金鼓应下后飞奔而去。
见犀牛角有了着落,薛苍术又亲去药房挑拣了黄连、生甘草、菖蒲、贝母……等数味药材若干,熬成一碗浓浓的药汁。
明景宸牙关紧咬,无法下咽,薛苍术便让高炎定从旁协助强硬撬开了嘴巴,给他灌了下去。
这药刚下肚,起先没个反应,高炎定更急了,怒道:“人怎么还不醒?”
薛苍术白眼连天,声音都因为愤懑比往日里尖刻了不少,“仙丹神水也没这么快的!”
高炎定焦灼地在床前来回踱步,屋内气氛像是一锅烧沸了的滚油,危险异常。
金鼓找到了犀牛角,按吩咐将其磨成细粉,装在茶盏中。
薛苍术在其中又加了几味药材粉末,放在一旁备用。
那碗药下肚半个多时辰才开始发作,原本平躺着的明景宸突然扬起上半身,他仍旧双目闭合,脸上神情异常痛苦,他死死揪着衣襟,恍惚中仿佛又回到前世被赐死的那一晚。
鸩酒一入口,便在脏腑间灼烧起来,将脏器一点点化成脓水,他疼得只想速死,却仍还总是剩下一口气。
那时候,为着这份痛楚,再多的慷慨就义和家国天下都顷刻间灰飞烟灭了。
明景宸有些后悔了,原来做乱臣贼子需要承受这般的痛。
他既悔又释然,直到彻底咽气的那一刻都不断告诉自己,这痛终归是值得的。
“怎么回事?”高炎定扶住明景宸摇摇欲坠的身体,“你到底开的什么药,让他这般痛苦?”
薛苍术讨厌给这些达官显贵治病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这帮人明明连八角、莽草都分不清,却喜欢对自己指手画脚,百般质疑。
她心底憋着口气,很想撂挑子不干,奈何镇北王的短刀不是装饰品,从来不吃素,只饮血,薛苍术只能耐下十二分的脾性尽量平心静气地与他解释,“这是正常反应,能吐出来是好事。”
高炎定道:“快拿盆来。”
金鼓取了盆候在床边,没多久,明景宸果然“哇”地吐出小半碗黑血来。
高炎定心焦不已,忙问道:“这毒都吐干净了?怎么仍然不醒?你到底行不行?”
薛苍术狗脾气上来,一个没忍住,指着他的鼻尖骂道:“老子医术不行,难道你行?有本事别逼逼赖赖,你行你上呀!”
高炎定忍了又忍,硬生生憋下了这口气。
以大枣汤送服犀牛角所制的药粉后,薛苍术让明景宸平躺下来,留下一句“等罢”便出去了。
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被高炎定逼急了去上吊。
高炎定在明景宸床头枯坐了半宿,不论梅姑、金鼓如何劝说也不愿挪动分毫,到最后烦了,索性将人全部赶了出去耳根子才清净了些许。
到了后半夜,明景宸身上忽冷忽热,发了好多汗,高炎定便不厌其烦地给他擦身换寝衣,到黎明初现的时候,他握着对方瘦伶伶的手腕,喃喃自语,“或许任你毒发死去,对我对北地都好,身中鸩毒……哼,竟然是鸩毒……景沉,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出口的话轻飘飘的,在昼夜交替之际如同一片薄雾、一缕清风,本该出自我口,不入谁人耳,可偏偏就是那么凑巧,落入一双点漆似的眸子里。
因虚弱不堪,明景宸五感不敏,只隐约听清对方的最后一句话——高炎定在问自己是谁。
他又一次死里逃生,浑身像是泡发的棉絮,软软地躺在榻上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也没有,嗓音也是软绵绵的,“我也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该是谁……”
高炎定抓他腕子的手下意识攥紧,追问道:“那你从前是谁?”
明景宸深深地望着他,良久不言语,久到高炎定以为他不会回答,对方才淡淡一笑,仿佛雾蒙蒙的江南细雨,“兴许是个该死的人罢。”
高炎定了然地点点头,“没错,该死的人……你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十恶不赦到被鸩杀,对不对?”
明景宸一愣,怔怔地不说话,黑沉沉的瞳孔里没有被识破的惶恐、诧异,只有一片空白,仿佛是片死海。
两人对视良久,一个有心探寻,一个讳莫如深。
“薛苍术说了,是她的药或是张匡的回春丹中有与鸩毒相冲的成分,外加药浴有促进排毒的功效,才会逼出你体内潜藏的余毒导致毒发。鸩毒诡谲,此次是她疏忽大意了,没有提早察觉。”
“这不怪她……”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体内还有残毒,当日被赐死后醒来,他震惊于自己竟然未死,只觉得大梦三生,恍如隔世,哪里还会想起这些。
高炎定摩挲着扳指,因为人醒了,好不容易平和下来的心绪因为相顾无言再次掀起波澜,他恨不得剖开对方的胸膛,挖出里头的心好好看一看,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闭了眼复又睁开,勉强控制住诘问的冲动,理智告诉他,现下问了也是白问,方才自己的试探之言,对方压根不接话茬,摆明了要继续将秘密烂死在肚里。
高炎定既恼火又无力,他徒然起身,一句话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他出了主屋并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寝居,他径直绕到药房破门而入。
珠云正在扇着药炉里的火,冷不丁被这声动静吓得蒲扇差点燎到火星。高炎定没看她,把屋里各个角落环视了一圈,然后在药柜旁找到了呼呼大睡的薛苍术。
他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情,上前就照着对方小腿轻踹了几下,见人没醒,便又加了两分力。薛苍术怒目而视,恨不得扑上去挠花他的脸,上半夜威逼胁迫,下半夜扰人清梦。
高炎定这人能干一件人事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起码现在的镇北王胸口堵着恶气,他不快活,别人也休想高兴。
他冷着一张修罗面,像是专程前来索命的,“人已经醒了,是不是就代表他已经无碍了?”
薛苍术怀疑要是从自己嘴巴里蹦出丁点不中听的词儿,眼前这个杀神能立刻活剐了自己,然而谁让她是个有医德又实诚的大夫呢。
好听的话没有,爱听不听!
她动了动睡得酸麻的四肢,懒洋洋地道:“你当鸩毒是大街上卖的糖葫芦还是佐酒的花生米?”
高炎定像是没听到她话里的调侃,只固执地道:“你必须治好他。”
薛苍术烦不胜烦,赶苍蝇似的用手扇了扇,“知道知道,若是治不好就别想活着走出云州。诶,我说高炎定,下回你能不能换套说词,老子的耳朵听得都生茧子了。”
她打了个哈欠,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讽刺对方,却见高炎定竟也学自己大喇喇地靠在药柜上,席地而坐,他曲起一条腿,低着头不说话,烛光只照亮一方死角,在他身上留下一片浓墨重彩的阴影,他处在明暗交界处,莫名显得有些孤独和可怜。
薛苍术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匪夷所思,谁可怜都不可能是高炎定可怜,自己一定是睡迷糊了才会产生这种可笑至极的错觉。
“他人现在还能喘气,你不高兴么?”
【作者有话说】
薛苍术:你不高兴吗?
王爷:我理当高兴才对,可我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