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东邺城有个布庄, 布庄的老板娘姓叶。
老板娘人长得极美,据说她有个姘头,隔三岔五往家里带。
丈夫许顺是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 每天大多时间都是在布庄里老老实实地守店。
直到这日,有个老主顾来买布, 环顾四周后低声对许顺道:“许老板,你还在忙啊,你家里又‘热闹’了。
许顺听到这话, 脸上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家里来人的事他能不知道吗,他就是为了给那二人腾着地方才来守店的。
这事在左邻右舍已经司空见惯, 他自己也早已麻木。
谁叫他没本事。
就连这布庄子, 都是靠那男人资助妻子才得以开张。否则以他许顺, 怕不是还在地里面刨食。
让他气恼的是,以前那两人还避着他一点,可近一年来,却愈发肆无忌惮。有时候自己明明就在家,那男人就这么当着他的面带叶氏进屋,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他当时真恨不得从厨房里拿了菜刀冲进卧室里去把人给砍了。
可他不敢, 因为那个男人大有来头,听说是沱东四大家族李氏的曲长, 手下带着几千名部曲,他惹不起。
这会儿听到有人又来“通风报信”,他垮着一张脸道:“你到底买不买布?不买就滚!”
那人没想到自己好心好意, 居然被这么一顿打发,心中十分不悦, 道:“我往日还觉得你可怜,看来你是乐在其中啊, 这么喜欢当王八,连儿子都是替别人养的,真是佩服。”
说着一脸不屑地走了。
徐顺气得胸口直起伏。
若是以往他是不会生气的,可昨日回了乡下,又被父母好一顿说,说村子里都传遍了,自己就是个窝囊废,妻子的姘头来了,还帮忙着守门。
又说到儿子的事。
说儿子长得一点都不像他,呲着的那一口龅牙,也不知道随了谁。
许顺听到了这一句,整个人就忍不住地浑身发抖,跟妻子鬼混的那个曲长,就是个龅牙。
他一直以为妻子跟那男人也不过这两三年的事,没想到五年前两人就好上了。
他辛苦养育的儿子,竟是别人的种。
那种憋屈感几乎让他窒息。
他甚至还在卧室进门的柜子上藏了一把锋利的斧头,无数次幻想着下一次那个男人出现时,他会猛地抽出斧头,狠狠地劈向床上那对狗男女——
那顾客出门了还在骂骂咧咧,吵得周边的百姓纷纷围过来,指指点点的。
更有人火上浇油道:“许顺,你快回去看看吧,你家屋里动静可大了,隔壁邻居家都能听见,也太不给你面子了。”
这下直接就将许顺心里的怒火给点燃了。
他阴沉着脸,店门也不关了,撒着腿就往家里跑。
果然刚到家附近就听到了声音,不禁怒火中烧,冲入院子里,一脚踢开了卧室的大门。
屋里的那一幕简直不堪入目。
他再忍无可忍,快速从门口的柜子上抽出早已准备好的斧头,疯狂地朝床上冲去。
李炯此时正在兴头上,冷不丁见到那个一向老实巴交的男人举着斧头就砍了过来,吓了一跳,赶忙转过身子要避开,却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把菜刀,直直朝他的大腿劈了过来。
这一刀来得太快太突然,而且力道非常大,他根本没办法避开,惨叫一声,捂着腿瘫在了床上。
许顺见他没有逃开,咬着牙再次又扑上前,锋利的斧头朝着他身上头上劈头盖脸地砍了过去。
叶娘子吓得尖叫连连,连滚带爬地滚下床。
李炯腿上那一刀实在伤得太重,直接影响了他的行动,很快肩头又挨了一斧头。
许顺当真是恨极了他,每一下都用了十成的力气,一斧子下去,骨头几乎断开。
屋外的众人听到动静纷纷涌入屋内,等见到眼前的这一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叫着杀人了——杀人了——
……
李玄刚派人去吴家提亲回来,就接到了李炯被人砍死的消息,惊得一下子就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被人砍死了?”
“谁那么大的胆子,居然砍死李家部曲曲长?莫非是仇家,他惹了什么人?”
见到家主震怒,管家忙道:“回家主话,是情杀。”
接着将李炯这些年与人勾搭和被砍死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李玄摇了摇头:“不可能,李炯身为手握几千部曲的人,即便武艺不算顶级高手,但也绝非等闲之辈。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被一个布庄老板给砍死了,是不是还有别人一起帮忙?”
管家回道:“据说那布庄老板右手持斧,左手持着菜刀,就是一顿疯狂乱砍。当时众人都围在外头看,也没见一旁有人靠近。”
“联系衙门的人让仵作验尸,看看是不是中了药!”李玄命令道。
管家回应:“已经验过尸了,体内没有药物残留,只有深浅不一的刀伤和斧头伤,人几乎被剁成了肉泥,看不出更多线索。身上也没有暗器之类的伤痕。那布庄老板见人死了,才感到害怕,最后持菜刀自刎,已无处可问。”
李玄闻言,闭上眼睛,咬牙切齿地说:“我李家的曲长,竟然如此不明不白地丧命,这如何说得过去!”
“去把李文睿叫来,他不是武探花吗?让他彻查此事!”
管家赶忙应声下去。
而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顾颌的耳朵里。
得到消息的时候,顾颌正与族老在规划顾家下一步的计划。
他看向族老,“李家陨落就在近日之内,大伯现在还认为我这一步走得冒险吗?”
族老摇了摇头,感叹道:“敬之,你这步棋下得恰到好处。不过对方这一招釜底抽薪确实高明,等李玄反应过来,恐怕会很难受。”
李玄确实很难受。
他这时候发现,不过短短几个月之内,大儿子没了,自己被迫将最不喜欢的儿子扶上嫡子之位。紧接着,豢养的金丝雀也不见了,直到今日,最为得力的助手也死于非命。
他在想哪一步出了问题了?
很快,李文睿来了。
李玄瞥了他一眼,“你都听说了吧,赶紧去查查,这个案子疑点很多,区区一个布庄的老板,不可能杀得死李炯。”
说到这,他突然又道:“特别留意一下慕容玥身边那个叫做梨花的女子,查清楚她今日是否在案发现场附近!”
李文睿不动声色道:“家主是怀疑这是慕容家的人所为?”
李玄沉着脸道:“她们是生面孔,嫌疑最大。尤其是那个叫梨花的女子,又是个练武之人,连孙迁这样的高手都能被她轻易擒获。如果她暗中偷袭李炯,李炯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李文睿疑惑地问道:“慕容家与我们李家并无恩怨,她们为何会对世叔下手?”
李玄最不喜欢就是李文睿这点,他问题太多,不像李炯那般懂得察言观色,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但如今李炯没了,很多事还得交给这个人去办,不好大发脾气。
而他之所以这么怀疑,是因为慕容氏的人与自家那个孽障交好。
对方无缘无故送了孙迁这么个大礼给二房,明摆着就是想助二子上位。
雪姬消失的事,也一定是慕容氏帮的忙。
否则以那孽障的能耐,如何能把锁头打开把人给弄出去?她要是真有这个本事,就不会等到今日了!
但雪姬的事,他暂时还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于是便粗粗打发道:“你且去查便是。”
李文睿应声退了下去。
看着对方的背影,李玄的脸色愈加阴沉。
慕容氏的人为何要与自己过不去?
如果李炯的事当真是慕容氏动的手,那她们就是想斩掉他的左膀右臂。
下一个会是谁?
是李文睿?
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
他一直没想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慕容家的人,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认为或许是那孽障为了救母,不惜一切代价与对方做了交易,引得慕容家的人来对付自己。
脑子里浮现出昨日李莲心那疯癫的模样,越发觉得这个想法可靠。
但慕容氏的人此时出现在沱东,实在巧合得过分。
不知想到什么,他打开抽屉,看着前不久西塞那边的来信,眉头一皱。
提笔刷刷写了几个字,吹干好后装入信封,交给管家道:“立即把信送出去!还有,去把二小姐叫来!”
刚好要问她雪姬的下落。
管家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支支吾吾道:“家主,二小姐说受伤了,卧病在床,来不了。家主若是有事就自行去见她……”
李玄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砸向地面,茶杯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孽障!孽障!”他怒吼着,“去,把她给我抬过来!”
管家无奈,只得转身又出去了。
很快,李莲心被抬了过来,后面跟着个满面着急的李文昭。
李玄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上前就要去给她一巴掌,却被李文昭挡在前面,硬生生扛下这一巴掌。
李莲心倚在椅背上,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道:“看来你是真不想知道她在哪里了!”
“贱人,竟敢威胁你父亲!”
李莲心面无表情道:“你将我母亲囚禁了那么多年,你又有什么资格称为我父亲!”
“你!真是翅膀硬了,敢跟我较量了是吧,”李玄冷笑道,“不就是投靠慕容氏嘛,怎么,宁愿给外人当狗,也比在李家做人强?”
李莲心听到慕容家几个字,脸上表情微微一滞,但很快就笑了起来。
“我在李家能算人吗?”
“托你的福,我母亲如同牲口一般被你禁锢在那个笼中,满满一墙的刑器,她甚至连一个豢养的奴隶都不如!”
“托你好大儿的福啊,我弟弟三岁被推下寒潭,变成了人人口中所说的病秧子!”
“而我,被你当成笼络各方势力的工具,今日要许这个,明日说要许那个,你自己算算,你允诺了多少门亲事给我了?在别人眼里,我如今在外头被传成什么样了?”
“在李家当人?你不觉得你说这话有多可笑吗?当然,这也不怪你,毕竟你这个家主,连人都不是!”
“孽障!”李玄被她如此数落,气急败坏,口中大骂着,“君臣父子,父是天,我给你什么你才能有什么,我给你什么你就得接受,你无权拒绝、无权反驳、无权来数落我!就连你母亲,也得臣服于我,只有我才能给她活路!”
李莲心讥讽道:“去你老母的天,你没见你这片天到处漏雨吗?你的好大儿没了,你豢养的金丝雀也跑了,你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也没了,这么一片破破烂烂的天,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李玄咬着牙,手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勾结慕容家害死我儿通儿,还有布庄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李莲心哼了一声:“你不是很有能耐吗,这么大一片天,难道这点事都查不出来?”
李玄被她气得热血上涌,转身去找佩剑。
众人赶忙去拦他。
就在这时,门口冲进来一人,口中叫着家主。
李玄定睛一看,竟是李文睿回来了,不由气道:“不是让你去查布庄命案吗,怎么又回来了?”
李文睿赶忙回道:“是孙迁那边——我们的人审出了一些线索,刚报到我这边来。”
李玄闻言,心头一震,急忙追问:“审出了什么?快说!”
李文睿转头看了一眼李莲心,欲言又止。
“……家主还不如亲耳去听他如何说。”
看着李文睿这副模样,李玄更加坚信自己的二女儿在背后捣鬼。
他狠狠地瞪了李莲心一眼,对管家喝令:“找人看好她们姐弟二人,等我问个清楚,再跟她算账!”
李莲心却是一脸无所谓,“我就躺在这儿,哪也不去,我就看看你回来了又能拿我怎么样!”
李玄被激得怒火中烧,他死死地盯着李莲心那张肆无忌惮的脸庞,道:“你给我等着!”
说完,他在李文睿的陪同下,急匆匆地朝关押孙迁的地牢走去。
若说湖心岛的铜楼是个禁忌之地,孙家的地牢同样不遑多让。
李玄对锁器有着近乎痴迷的研究,他热衷于打造各种精巧的牢笼来禁锢人。
孙迁一来,就享受了这种顶级待遇。
只可惜,他如今已经瞎了双眼,无法亲眼欣赏李玄为他精心打造的牢笼。
当一行人抵达地牢门口时,李玄吩咐身后几人:“你们在外面等着。”
李文睿随即应道:“那家主,我先去处理世叔的案子,您慢慢审问。”
李玄点了点头,独自往地牢里边去。
躺在杂草堆上的孙迁听到脚步声逐渐靠近,顿时警觉起来。他如今眼睛已经看不见,只能冲着门口方向喊了:“谁?”
李玄声音里透着杀意,“还能是谁,来要你命的人!”
孙迁那日被押送到立嫡会场,自然是听过李玄的声音,知道是他来,身子竟是一松,靠在墙上。
“我又没杀你儿子,你凭什么要我的命!”
李玄怒道:“就凭你侮辱了他!”
孙迁放声大笑,“你当真也是这么想的?”
“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你还想抵赖?”
李玄想起辛辛苦苦培养的大儿就是被眼前这人毁掉,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猛地抓起外头墙上挂着的鞭子,朝男人走了过去。
鞭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随后重重地抽打在对方身上。
“啪——”
鞭挞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牢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李玄用尽全身的力气,一鞭接一鞭地抽打着。
每一次鞭打,都将孙迁的衣物抽得破碎,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啊——”
孙迁当然也是怕疼的,发出一阵阵惨叫声。
可如今他眼睛也瞎了,心心念念得到的那个人也跑了,活着下来还有什么意义。
绝望过后,突然就笑了起来。
鞭子抽得越狠,他笑得越大声。
那笑声在地牢里回荡,带着无尽的嘲讽与绝望。
李玄气得脸色铁青,对方的笑声让他想起了那孽障,昨日她也是这么笑的,心火顿时越烧越旺,手中的鞭子挥舞得越发狠厉。
直到地上渗出斑斑血迹,李玄才喘着粗气停下了手。
他盯着地上痛苦挣扎的男人,冷冷地说:“你若是能说出点有用的东西来,或许我还能留你一条生路。”
孙迁没有料到他居然会有这么一问,忍着剧痛出声道:“你想知道什么?”
“当然是慕容氏如何害死我儿子的真相!”
孙迁终于又笑了起来,嘴角还挂着血痕,咬牙切齿道:“你既然知道背后是慕容氏的人,为何上来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抽我一顿!”
李玄冷笑:“背后陷害是一回事,但你确实欺负了我儿,这点没得跑!”
“我欺负他?我与他情同手足,若不是中了迷药,我何至于做出那样的事来?”
李玄听闻孙迁的话,眼中骤然迸发出一抹狂热:“你说你中了迷药!我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孙迁见他果真有疑,这才撑着将晋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之。包括与夏寻雁的纠葛、包括李文通对慕容玥一见倾心,还有他们二人谋划要杀慕容九天却反中了迷药的事。
李玄听完,整个人几乎要癫狂错乱,咬着牙道:“我就知道!这里面有鬼!”
孙迁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这些日子里,自从我被她们擒获,反复思量,终于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李玄一听,忙问道:“什么秘密?”
“晋城的那个佐官,她根本就不是慕容玥——”
孙迁话音未落,李玄便面露狂喜,脱口而出:“她是前公主宇文明月!”
孙迁咧着嘴,露出痛苦的表情:“既然你已经猜到了,就应该明白,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所以,你不该这样对我。”
李玄低头看着地上宛如死狗一般的他,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
轻蔑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你撺掇我儿去杀慕容九天,他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孙迁脸上尽是嘲讽,“你真以为她们是冲我来的?别傻了,李家主。宇文明月的目标是整个沱东,你们李家挡了她的路,她不灭你灭谁?你儿子只是她的开胃菜,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李玄闻言,心中一凛。
他刚刚意识到慕容玥就是宇文明月时,就已觉事态严重,但孙迁的话让他更加不寒而栗。
联想到今晨李炯的惨死,顿感背脊发凉。
孙迁虽目不能视,但听觉愈发敏锐。察觉到李玄的沉默,冷笑道:“现在知道怕了吧?放了我,然后联合孙家,将宇文明月与慕容氏勾结的事情禀报皇帝,你们李家才能有救。”
而自己凭借这个信息,说不定还能立上一功。
然而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断了,因为他听到了另外一个脚步声。
非常轻的脚步声。
这个脚步声让他想起了晋城那个院子里,那个踢断他肋骨划破他双眼的少女。
恐惧在一瞬间袭来,他哪里还有方才硬气的模样,哆哆嗦嗦地缩起身子,蜷缩在角落里。
而此时的李玄还浑然不觉。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少女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手中紧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刑器,迅猛而精准地捅入他的腹中。
李玄的双眼瞪得溜圆,惊恐地凝视着少女,血水如同涌泉般从他口中喷出。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那里同样有鲜血汩汩流出,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梨花晃了晃手中的钥匙,道:“我这把钥匙,能开天下一切锁,铜楼能开,这个地牢又怎能挡住我?”
李玄的双眼瞪得更大,口中反复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话音未落,就这么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孙迁颤抖着,正想说什么,却被梨花一把扯住领子站了起来,往牢房外拖去。
令人意外的是,外面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整个地牢的守卫都消失了一般。
很快,二人便上了一辆马车,直到马车跑出半里地,才听到来路方向有人高喊道:“不好了,孙迁杀了家主,越狱逃跑了——”
孙迁心突突直跳,大抵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随着脖子上一阵刺痛传来,他脑袋一歪,抵在车壁上,瞬间没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