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鉴扫了一圈对牧瑰道：“都是尸体。”

路上碰到人的尸体, 牧瑰都会让青鉴确认一遍，看看那里面有没有活人。

颜烺手中立剑，剑尖将要碰到那血, 被牧瑰抓住了手。

牧瑰对他摇了摇头。

颜烺看着铺满地的血红色，最终收了剑。

“这里没办法走了，绕道吧。”

牧瑰面无表情地带着众人退后。

那个巨人大概死了没太久，血液还是流动的，但因为天气已经有些温热起来了, 尸臭大概会迅速发酵，周边的变异动物都被新鲜的肉吸引过来，虽说他们正处于饱餐中，但难保不会被围攻。

撞见了这样的场景, 他们多数的表情都不太好。

金墨脸色难看地问牧瑰：“为什么？体型变大了不是更强了吗？撞上了比他更大的变异动物吗？”

牧瑰淡淡道：“人类和动物的体型变大是不一样的，人变大一般是活不下去的。”

金墨还是不明白。

青鉴道：“因为动物是没有羞耻心的生物, 而人类是社会性的，且有羞耻心的。”

鹰九道：“变得那么大，也就成了一个移动靶子, 什么东西上去都能咬上一口，他根本无处可去。”

一般人类, 遇到了恶劣天气还是有地方可以躲避的，风吹日晒雨淋, 山洞、房屋、地下室, 总能找到躲避的空间。

但是巨大化到这个程度，他想找地方躲也找不到了。

他的皮肤并没有鳞甲动物那般硬质的鳞片，粗糙或者坚硬的皮肤都不存在, 原比例保留了人类的细皮嫩肉，一块肥肉放在面前, 没有哪个饥肠辘辘的生物能克制住本能不去咬一口。

蓝鲸都能够被比它小许多的虎鲸捕杀，更别提原本没有其他能力的普通人类了。

牧瑰以前没见过存活的巨型人类，因为几乎所有巨型化的人类都死光了。

青鉴发现，每次当他觉得过得还不错的时候，就会遇上这样的小插曲，将他拉回冰冷残酷的现实中。

真的，心脏真受不了。

然而他们都并非心性脆弱的人，即便心里难受，表面也很快便调整了过来。唯一一个小孩子被封薄明遮住了眼睛，没瞧见这一幕，就被带走了。

他们就这样沿着河道以及河流附近的公路走向锦城。

6月底的时候，他们沿着河道走入了盆地外层的崇山峻岭之中，将速度放缓了许多。

第一个是因为地形，高山茂林一下子簇起来，他们能选择的路有限。

第二个则是鹰九的身体开始沉重起来了。

艾柏枝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鹰九鼓起来的肚子上。

“小宝宝？”

他略带好奇又充满希冀的眼神让鹰九不太忍心谁出狠话。

她淡淡地说：“是啊，有个宝宝在我肚子里长大。带着这东西走路可辛苦了。”

艾柏枝跑回去，拿来许多果子：“多吃点，生出来更健康！”

鹰九笑着拒绝：“吃太多长得太大肚子会爆炸。”

艾柏枝吓得手一抖：“啊？！”

封薄明赶紧道：“别骗孩子，孩子会当真！”

鹰九摸摸他的脑袋：“开个玩笑，我想吃的时候找你要。”

艾柏枝也笑起来，蹲在她旁边，贴着耳朵听了她肚子里的动静好一会儿才走掉。

牧瑰把洗干净的毛巾还有消食药递给她：“还难受？”

鹰九接过毛巾擦了擦额头和脖颈的冷汗，就着水吃下了药物。

她默不作声缓了好一会儿，抱怨道：“哎呀我怎么就不能像拉屎一样把这玩意儿拉出去！”

封薄明瞪大了眼睛。

牧瑰笑：“看来是好多了。”

鹰九瘪了嘴：“你可不要因为我而放缓速度，别看我这个样子，跑个马拉松还是没有问题。”

封薄明无语道：“太夸张了吧。”

牧瑰平静地看了看周围：“倒也不是，我算过时间了，我们的行程比预计要快了很多，接下来这段路，即便慢吞吞走，也不怕迟到了。”

青鉴走过来，突然插嘴：“假如真的要发生什么事情，越早到不是准备的时间越多吗？”

牧瑰看着他，笑意深了一些：“别总急着套我话。”

青鉴：“………”

真是个鬼精的人。

牧瑰：“提早到了那边也无济于事，我现在只想这么说。”

他抬起手，明媚的阳光从他指缝落到他脸上：“就当是出去旅游，远足，最近这段时间天气很不错啊，放轻松点，不要为自己放慢脚步而有罪恶感。”

金墨露出了“你再说一次”的表情。

一开始总是说“没时间了”的人是谁啊？

然而，在他的带动下，似乎大家也逐渐适应了这样的节奏。

不再执着于多行一里，而是不知不觉将视线放在了周边的景物上。

“啊，这是我想去的地方，原本我决定下个假期去这边旅游的！”金墨向外伸出手。

他们中途在路上顺了一辆车，沿着弯弯绕绕的车道行到了山腰，在正午的某一刻，眼前豁然开朗。

“川江”流经的三座深峡，构成了九曲画廊的山水美卷，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下铺展开。

大卡车背上的一群人全都不约而同朝一个方向望去。

那是震慑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的心灵共振。

牧瑰开到了一个观景台，缓缓停下了车：“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金墨朝着前方伸了个懒腰：“还别说，真的跟旅游一样。”

牧瑰提醒道：“12点钟方向。”

封薄明的一束光击穿了前方俯冲下来的怪物。

而金墨则是下意识将飞到眼前的东西，用“黑色”幻化的锁链捆住。

待刺眼的光芒消失。

他们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

一整只头被轰没了的，鹰。

封薄明比了个抱歉的手势。

力度没控制好。

金墨：“……虽然很破坏气氛，但我们的午饭有着落了。”

牧瑰站在栏杆旁边吹着清风，微微眯起了眼睛：“难得今天这么好的天气，景色也看起来更鲜亮。我们就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其他人自然赞同，自主分工收拾起来，经过个把月的相处，彼此之间都培养了不错的默契，他们都知道自己该要做什么。

牧瑰倚靠在栏杆边上，满意地看着这一幕。

想必以后他们作为彼此队友，应该也不用过多操心了，先培养起团队精神再训练配合，都是一群有天赋的人，像这样一群人聚成一团，想想都觉得了不得。

青鉴整理完自己的部分来到牧瑰身边。

“你真是没有半点紧张感啊。”

回望过去几个月间，牧瑰哪怕在赶路的时候，也会花心思处置食材，甚至有闲心听他们品尝的评价，战斗的时候抄着手教导他们使用能力的法子，还会在骑车的时候指着路边的花草考一下艾柏枝，让他说出植物的各种别名。

让人不禁怀疑他说的那些大灾难都是唬人的。

抬头望天看得痴迷差点被鸟雀叼走，最后，在他们尖叫声中轻松闪躲开；看着飘忽不定的云朵发呆，像个澄心无垢的傻子，差点把车骑到水沟里去，叫了好几遍才回神，这都是这家伙经常会干的事。

从始至终，他都是那般轻淡而漫不经心的模样。

明明在这个世道下，每个人都为了活下去而拼命，他却一副事不关己、超脱事外的模样。

牧瑰摊开手臂道：“我很紧张啊。我在紧张地享受每一分美好的时光。”

青鉴：“是——吗。”

牧瑰不由得轻笑出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发现你们似乎搞错了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对吧？别说百年，也许是十年后，也许就是一个小时之后，甚至可能是下一秒钟。”

“重死了………突然变得好沉重。”

“有关生命的话题本来就如此沉重。而且，即便是没有发生变异的时代，世界上不还有那么多的人为了活着竭尽全力？嗯，指不定走在路上就被车撞了，这又有谁能预料的到呢？”

金墨耳朵竖了起来，纯粹是对于“车祸”这个倒霉关键词的条件反射。

青鉴愣住了，他没想到牧瑰会认认真真和他谈论这个话题。

“那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牧瑰把视线投向辽阔的山水：“你见过，挣扎在温饱线的人吗？”

“………”青鉴闭上了嘴。

在这样发达的时代，这样的人还是没有消失。

“因为有高额的房租、生活费、学费、电费等等东西需要支付，所以，他们吃一顿饭，只敢点最便宜的外卖，每天吃相差无几的东西，因为连他们给自己做饭的时间也没有，吃东西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进行的必要操作，加班也是常态，工作累了一天之后，躺在家里面，身心俱疲，他们也没有时间去发展什么精致的娱乐爱好，刷一会儿游戏或者视频，就去睡觉。睡醒了之后再次重复以上操作。他们没有充足的假期去享受旅游。日常想买点东西都要精打细算。今年还没过完，就得考虑几十年后的事情，这样的生活，他要过上几十年。那时活下去很简单，好好活着又很难，活着仅仅只是为了活着。大多数人似乎都活得那么艰难。”

想想都觉得窒息的生活方式，是很大一部分人的日常。

娓娓道来，青鉴总觉得，他像是在说他自己的事情。

“现在也是一样，一路上你们见过的幸存者也不少了。他们的脸色看起来如何？”

只能用面如土色来形容。

各有各的憔悴和病态，惶恐不安和对没有明日的绝望，是身为猎物的恐惧。

“即便获得了珍贵的食物，他们也只是拿来填饱自己的肚子，哪有几个人真正能闲心去品尝味道？在这世道，有的一口吃的就已经很不错了。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想法吧。甚至有直接把生肉拿起来啃的，因为实在太饿了。”

牧瑰的语调逐渐趋向冷漠。

青鉴听得有些难受。

牧瑰并没有看着他们，而是朝着虚无之处发出了由衷地质问：“这样活着，为了什么？”

青鉴：“大概是因为只要能活下去，就一定能看到希望吧……”

牧瑰轻笑：“也有可能到死都永远看不到呢。”

青鉴突然想起，他说过，他亲眼见证了世界的灭亡。

心被猝不及防地冻住。

牧瑰话音突然一转：“每个人都会死，区别只在于迟早的问题，能活一秒就是一秒，多活一天都是赚，人生的每一刻都是那样珍贵，只是那样子地活，你不觉得太浪费了吗？”

“和平时，总觉得需要足够富裕才配享受生活，乱时，总觉得得等到安稳的时候才配享受生活。”

明日复明日，现在总是不配的。

正是因为活下去不容易，因此每分每秒才如此珍贵，在急躁温吞而和平的社会中不知道珍惜风景，只需要操心每天吃什么的日子，反而能抬起头看看天空，侧过头看看路边的花草树木，低下头品味每一种吃进嘴里的珍贵食物了。

牧瑰转过头，话语里都染上了笑意：“人生两大欲求，休息和吃饭。吃饭提供身体必要的生存能量，休息好是一个人活下去的必要条件。”

他接着道：“吃东西可太重要了，如何花在食物上的时间是必要的，哪怕再贫乏的食材，也要费点心思让自己吃得开心，不能变成只为填饱肚子而进餐。”

“而休息从来不意味着浪费时间和懒惰。机器长时间运转不停都会坏掉，更何况人类？”

“人一直都走得太快了，可是慢慢走和快步走，不代表着活的长度会改变。”

青鉴怔怔地想，这是他这段时间所做的。

他总是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好吃的。

不，做给他们吃，也做给他自己吃。

因为他每次也都吃得非常心满意足。

即便小小失败了也不可怕，总是有新奇的变化。

多亏了这个，他们每次都很期待吃饭。

他们每次的餐桌也都会变化。

说难听点是风餐露宿，说好听点就是露营。

幕天席地当中，他们每次的背景都会更换。

但是每当火升起来的时候，他们都会发自内心的升腾起温暖。

坐下来的时候，身边就是诸多信任的同伴，不会多害怕，有着这么多人聊天，一人只说一句话都会变得很热闹。

心情乱糟糟的时候，填饱肚子，情绪也会慢慢稳定下来。

这可能就是人类的本能吧。可能也是所有动物的本能。

虽然他们也在每天赶路，时常还有战斗，可是他们的疲惫并没有积累多少，因为他们好好地休息了。

并没有疲于奔命。

他们在守护彼此安全的同时，每个人都得到了良好的休整，节奏把控的很好，保障了充足的休息时间，身体得到了自然的恢复，于是下一次上路的时候就有充足的精力，甚至可以在途中得到锻炼。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急躁、紧张、快节奏可以带来的东西。

金墨也走过去，看着牧瑰。

他也听明白了，牧瑰想说的事情。

牧瑰笑而不语，言尽于此。

正是因为在这样的世道，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生是死，所以更要珍惜吃每一顿饭的机会，更要珍惜目光所及的每一寸风景，还有身边的人。

聚散离合的无常，在乱世里面彰显得最是淋漓尽致。与其花时间在担心忧惧上，还不如开心肆意地活每一分每一秒。

要赶时间，要生存，但比起苟活，更要好好地活。

别说二十年后世界将要灭亡，哪怕二十天后世界将要灭亡，他照样会这么做。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结局会是如何，可是他能决定自己现在如何去活，每个人至少都有这样做的权利。

这是他经历过后得出的惨痛经验。

死去活来地战斗，苟延残喘的活着，有什么意思？

要想办法轻松的活着，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高生活质量。

他想通过这段短暂相处的时光，教会他们这一点。

金墨笑着开口：“舅舅，说完了吗？准备好了，你可以做饭了。”

“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