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痛
痛
啪嗒啪嗒啪嗒……
汗水、泪水、血水、冰水, 分不清是什么的液体从头上滴下来。
韩忆许模糊地睁开眼。
冰冷的水像是针扎在脑壳上,强迫他清醒,重新感受身体的剧痛。
韩忆许喘息着, 可是声音发不出来,每次呼吸都像吞下烧烫的煤炭一样疼。
他勉强看清了碎烂的双手和双腿。
咔嚓。
对面的男人拍了一张照片。
“你们亲儿子的照片看到了吧?如果不想他出事就闭上嘴巴,过来接人,否则我们就把他身体一份一份给你们家里寄过去。”
韩忆许眼皮耷拉着,颤抖着。
对面的电话沉默着。
另一个男人轻声斥他:“傻逼!人家在定位!”
那男人发狠道:“十秒内不回答就当你们不要这个儿子了!”
话音刚落。
滴————
对方挂断了电话。
韩忆许觉得自己也随着这一声挂断提示音而陷入了永久的耳鸣。
他没有力气去思考为什么。
“艹了!真的不在乎亲生儿子的死活是吧?好, 把这小子剁了!”
“长点脑子!他们肯定是要查过来了!不会跟我们谈判的!这个小子还能成为人质。到时候逃到外边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一群人激烈的争吵过后。
是长久的折磨。
***
韩忆许再次清醒的时候是在医院,他看清了天花板的颜色。
浑身动弹不得。
连转头都异常困难。
他也发不出声音。
林逸泉进来的时候看见床上的人睁开眼,立刻打电话给医生:“喂?医生,他醒了!”
很快, 一群医生包围了韩忆许。
他们给他头上戴上了机子,因为他无法通过正常方式表达意志, 只能如此。
机子将他的意思转化为文字打在屏幕上。
林逸泉喉咙发紧:“忆许,我是你林叔,还认得我吗?”
[林叔, 我去市局就是想找你]
林逸泉:“……我……对不起…”
[林叔,我找你是想问, 我爸妈到底去哪里了]
韩忆许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个。
林逸泉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看着被折磨到体无完肤只能躺在病床上的孩子, 他张着嘴, 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阮青云也赶了进来,她在林逸泉旁边缓步站定,看着韩忆许, 疲惫而悲伤地闭上了眼睛。
[告诉我吧,我现在也是做不了任何事情]
他甚至连伤害自己都做不到。
还有什么是他不能知道的。
医生:“状况还算稳定, 身体麻醉效果还没有完全消失,他清醒后得自行决定是否手术,否则这一辈子就废了。”
他需要自己决定是否手术。
[我爸妈是不是死了]
林逸泉坐在病床边,双手捂住了脸,如门神般高大坚毅的身体,在这一刻也佝偻如颓败的高粱。
韩忆许缓缓掀起眼皮。
[我想知道一切]
***
林逸泉接到调令,去找韩征和陈怡楷的时候,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为什么选择了他们两人。
他是少数知情人之一。
他们俩接到的秘密任务是去滇城的毒窟卧底。
或许是能力出众,或许是外形以及条件合适,或许只是单纯的需要一个外地外省的生面孔,总之他们被选中了。
两人思考了一段时间,最终答应了下来。
滇城那边准备了多年的行动,终于补全了最后一枚楔子。
因为察觉到对面有逃跑的趋势,他们打算在几个月内将其一网打尽,所以也不得不提前收网,原本的钉子被拔除,只能再下一对。
此行九死一生,且身后长年无名。
但他们还是答应了下来。
只因为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他们这一个多月,做得很好,比想象中更加加快了收网的步伐。
可就在最后一步之际。
出现了意外。
在滇城与他们打招呼的孩子,被他们查出是他们的亲生子。
林逸泉虽然知情这件事,在局内帮忙筹划,却绝对不可能参与主体行动进展,都是滇城那边秘密调配的,所以他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所以,当韩忆许回到家里,出门前往市局地路上,他被绑走了——在韩征和陈怡楷联系人保护他之前。
卧底身份虽然破灭,两人还是逃脱成功了。
抓捕行动提前开始。
他们在毒窟中卧底时用来联络的私人终端,接收到了韩忆许被绑架的消息。
当时的情况,比起谈判延长时间,直接展开抓捕,他的存活率更高。
而且此次一旦错过,多年心血将付之东流,这个巨型毒窟和团伙将一朝逃出罗网,此前做出的所有牺牲都将白费。
所以他们做出了决断。
滇城那边联合诸多力量,依靠切实的证据线索,确实将毒窟以及团伙所有人一网打尽。
但也最终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战。
韩忆许被救下时已经奄奄一息,全身骨头都被打碎,皮肉上留下了数不清的被折磨的痕迹,是真真正正的体无完肤。
韩征和陈怡楷在此战中双双牺牲。
韩忆许被送去医院抢救,奇迹般保下了一命,最终转移到了家乡的杭城。
上头对他的事情极端重视。国内遍找名医,甚至找了国外的医生,目的是全身手术。
韩忆许的情况,从头到脚,从骨骼到肌肉到皮肤,都需要最大程度的修复,否则,他将会成为一个只有脑部未曾死亡的彻底的废人。
但尽管集结了国内外相关方面的名医,手术成功的概率仍旧只有10%左右。
不做手术,将会一辈子成为废人,做了手术,有90%的可能性会死,即便手术成功也有80%的可能性会终生瘫痪。
韩忆许面临的就是这样的抉择。
[———————]
迎来了大段的空白。
只能证明。
他真的什么都没思考。
医生已经出去了。医生只是被告知需要救下这个病人。
机密内容只有知情人才能知晓。
林逸泉和阮青云在得知内情后,压根没办法在韩忆许面前抬起头。
是他们没保护好这个孩子。
他们的战友,留下的唯一的血脉,却要承受这样的痛苦,甚至面临死亡,以及比这更加残忍的双亲的去世。
韩忆许在那里发呆了很久。
久到这小小空间陷入窒息般的寂静。
[我失去意识几天了,小瑰,牧瑰,他现在怎么样]
林逸泉这才想起前段时间去市局找他的那个小孩,他脸色发白:“……他来找过你……我让他回家去了。”
他们被这边的事情熬到焦头烂额,一心只放在韩忆许身上,却完全忘记了他们家还有一个孩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他们也非常珍视他。
他们完全将那个才十岁不到的孩子抛之脑后了,他一个人该怎么生活?
阮青云立刻跑出去:“我去找他确认他的情况。”
[如果见到他没事,不要告诉他,我的情况]
他在经历痛苦折磨的时候,只想到了三个人,爸妈和牧瑰。
而挂断电话之后的那段时间,他无数次想一死了之。
可是他一想到,牧瑰还在等他回家,他就没办法走了。
他许下过承诺。
他不能食言。
所以他现在还活着,是因为牧瑰。
林逸泉不敢走。
一个小时之后,阮青云的消息传来了。
林逸泉告诉他:“每天都有去好好上学,也有买东西回来好好做饭吃……他说他在等你回家……”
他看见了韩忆许眼角的泪水溢出浸湿纱布。
韩忆许紧闭着眼眸。
他终究还是食言了。
他撑到了现在。
再也撑不住了。
巨大的悲伤瞬间吞没了他。
浑身的伤痛一齐席卷而来,他口中吐血,窒息晕厥了过去。
林逸泉惊骇地叫来医生抢救。
结果显示是情绪激动导致的内伤触发。
一个浑身支离破碎的人想要用力就只会真的碎掉。
韩忆许活了下来。
但是一醒来没多久就又在鬼门关前面徘徊。
几名主治医生被关在这里治他,担心受怕,头发都快薅秃了。
阮青云在他床边对他说:“那孩子没事,就是守着那个家等着你回去,为了他,你也要坚持下去,你要活下去。”
韩忆许静默地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
终于在反复抢救三天后,他的情况稳定了下来,他告诉了他们他的决定。
[请不要告诉他,有关于我的任何事情]
[请给他找一个信得过的福利院]
[他需要继续读书,我父母的遗产,帮我打到给他的银行卡里,卡号是………我希望资助他读完大学]
[我家里有关我们的私人物品,请帮我整理出来,有关小瑰的交给他自己,其余的送还给我,那个房子,过段时间就卖掉吧]
[我要进行手术]
这就是他的要求和条件。
事实上,如果他不做手术,死亡的概率也很大,他身体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
但是,以现代最先进的医学和科技,他能够赌命一搏。
[如果我死了,我父母的财产,还有我的所有东西授权全部留给牧瑰,拜托多帮他一点,但不要让他察觉]
林逸泉和阮青云强忍着泪水答应了他全部的要求。
对于韩忆许来说,这是他人生犯的第一个错误,以及最大的错误,他亲手葬送了父母、自己,也将自己最珍视的孩子推向了无尽的深渊。
***
韩忆许的手术成功了。
九死一生,他活了下来。
他手术刚出来,就能听到有关牧瑰的消息。
“他不愿意从那个房间出去,他说要等你,等了一个月,没有等到,才去了我们给他安排的福利院。”
花了两个月时间才拆掉了全身的纱布。
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听说他们是根据一个和他几乎同时入院的植物人修复的身体和脸。
因为他父母的死亡是没有办法宣之于众的,上面消除了他父母和他所有的电子档案,将纸质档案封存。
为了保护他,他父母的牺牲会被隐藏,而他必须抛弃以前的身份。
他褪皮换骨,重获新生,韩忆许死了,言心秀醒了。
同时,原本的那个植物人在他手术后某一晚宣布了脑死亡,因为无亲属朋友,他的身份信息也就被妥善利用了起来。
这件事只有少数人知道。
医护人员都签订了极高的保密责任承诺书。
“他每天都会去家里等一段时间……直到里面全部搬空……我们会尽快将房子卖出去……”
韩忆许手术后仍是全瘫痪的状态,他没办法做到任何事情。
“房子卖出去了,他看到别的住户进去了,也就不再过去等了……他在福利院交了朋友,看起来适应得很好……”
韩忆许想要站起来,无论花多久。
他想,我要站起来,走过去见他。
可是,恢复声音,坐起来,这两件简单的事情,就花了他两年。
“又是想要领养他的人,他拒绝了……但他最好的朋友被领养走了,他们是笑着道别的,换了个学校,他学习还是很认真,成绩很好,老师很喜欢他,家长会是福利院老师给他去开的……”
和他以前的声音全然不同,他自己听起来都是非常陌生的。
看着镜子里形销骨立的自己。
韩忆许想,得像个人,不然会吓坏他的。
他每一天都好好吃饭,好好的养身体,为了有一天能够亲自走到他面前。
他从手术结束到走出医院,花了五年的时间。
17岁到22岁,生命中最青春耀眼的时光,他是在病床上,医院里度过的。
他曾在复健室内跌倒过千万次,才最终站起来,而从瘸子到正常直立人,也需要无数血泪作为代价。
他那时才明白,一个人生来被赋予的健康的身体是有多么幸运。
“他上高中了……是市区的重点高中……但是他像以前一样没有动卡里的钱,而是开始找租房……”林逸泉基本上知道这些都是通过和福利院老师亲口聊天得知的。
他觉得韩忆许应该回去见他了。
毕竟这五年,他是靠着牧瑰一点一滴的消息坚持下去的。
是他唯一的救命绳索。
可是当天他带着韩忆许过去时,韩忆许停在了离门口不远处。
牧瑰租房读书是为了更安心地学习,但偶尔会回到福利院看望大家。
韩忆许远远看着长大后的牧瑰,停在那里,一步都动不了。
林逸泉问:“不过去吗?”
韩忆许钉在原地,缓缓摇了摇头:“我要怎么跟他解释?”
他的身份是无法再跟任何人透露的了,更别提过去的内情。
他们给他换了个身份就是因为,他有生命危险。
尽管那个毒窟被端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来自其他方面的威胁仍不会断绝,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危险。
韩忆许如果去见他,告诉了他缘由,只不过是亲手将牧瑰推入火坑。
而且,事到如今,多一个承受事实的痛苦又有何异呢?
韩忆许摸着自己的脸,露出一个似哭的颤抖的笑容:“你觉得他能认得出我吗?”
林逸泉为他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来此也是为了阻止他这么做的。
可是韩忆许比他更清楚。
他觉得,只是远远的亲眼看上一眼也好。
五年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曾经的煎熬得到了补偿。
韩忆许看着牧瑰进去,再也瞧不见身影,他突然道:“我要读书。”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给他在内安排一个福利岗位,享受一辈子。但是韩忆许不要,他要自己学习,自己考试。
“我要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