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0年10月。

在简单的公葬仪式上, 天气阴沉，幸存政府所有工作人员以及死者亲属皆来此。因为牺牲人数太多且大多数没有尸身所以只能立了一座墓碑，所有人轮流献花, 花是郊外摘的。军/方和公安的就分别在两侧，鸣枪悼念。

轮到牧瑰的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牧瑰手里拈着一支正常大小的白瓣葱兰，在眼前轻轻转了两下。

在一群悲痛难遏的面孔中，他的神色太过平静, 以至于让多数人看着他的眼神，从怜悯转变成难以置信。

“0队队长牧瑰，请上前……”

牧瑰听到主持叫他名字，缓步走至墓碑前。

主持人还在念悼念词, 主要是讲他们队伍过去的荣誉事迹之类的。

人都死了再说这些只是空洞，而且就算活着, 这些东西也没屁用。

牧瑰在墓碑上放下花朵，停留了几秒，就直起身。

照理说, 接下来还有一系列仪式尚未完成，然而牧瑰转身离开了。

“等下！”

牧瑰没有回头, 就这样提前离开了。

他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

“0队就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竟然还是那个唯一的无能力者。”

“他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他的队长和队友不值得尊重吗？提前离开算什么？”

“没有异能怎么做队长？开什么玩笑？凭运气吗？运气又不能杀怪？”

“其他幸存的队员都不知道哭成什么样了, 那个人…一滴眼泪都没有, 冷血动物吧。”

“听说他的朋友是为了救他而死…从他脸上，竟然一点伤心都看不出来，真是白眼狼……”

………

这样的言论几乎他每走一步都会传入耳中, 更有甚者会拿起手边的东西砸他。

也有民众责怪他们为什么没保护好人民还有脸苟活下来。因为活下来的只有他们这廖廖几个人，所以也只有他们可以责怪。

牧瑰不想理会这些人, 于是能躲则躲，能无视则无视。

不过这种时候，他们都忙的要死，也没人有闲工夫和他正面冲突，他大多数时间也都是呆在办公室里，所以也还算相安无事。

他曾去向蓝远星推辞过继任队长的职责。

蓝远星没说是上头和青鉴直接命令的，而是用一句话就将他堵了回来。

“这是伊灰的愿望。”

颜策之和封薄明在死前已经告诉过蓝远星了。

牧瑰无话可说。

“我就当你答应了，不要反悔哦。”

牧瑰轻轻闭上了眼睛。

真的好过分，死了都不放过。

蓝远星虽然能力被击破，他本人还是活着的，只能证明他的能力无法用来防御0号怪物，目前还是依靠他的能力建立基地，只不过现在基地里的人们对于他的能力的坚信不如从前了。

蓝远星盯着他看：“你有空去看一下心理咨询师吧，这样，人是撑不住的。”

牧瑰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不需要。”

蓝远星叹了口气：“这不是征询意见，而是命令，每个前线队伍里面的人都必须得接受心理治疗，我也一样，相信我，去一趟，会好过一些。”

牧瑰：“我不去，你要将我关禁闭停职还是撤职都可以。”

蓝远星拿他彻底没辙了，于是他道：“下午有继任队长，以及挑选补充队员的仪式，这个你得去一下，顺便和其他队长碰个面。”

牧瑰陈述事实一般说：“我当队长，0队是不会有人进来的。”

蓝远星：“……你不要这样说，你看看吧，好好迎接你的新成员，除去你的能力因素，我也认为队长非你不可。”

牧瑰：“那你看错了。”

蓝远星起身弯下腰：“……实在对不起。”

牧瑰招呼也不打就出去了。

在新建的训练大楼的选拔厅内，队长席就站着三个人。

准确来说，上一批队长，只剩下了一个人，一队队长左伤，剩下两个人都是幸存队员继任的，一个是牧瑰，一个叫金墨。

八队的金墨站得有些远，他原本就是队伍里第二强的异能者，此次活了下来理所应当成了队长，他前面还有几个幸存者，大多数是后勤队员。

左伤身上各处皆包裹着纱布，看起来伤的不轻。

他转过头看见旁边站着的牧瑰说道：“果然是你啊。”

牧瑰侧过脸来：“什么意思？”

左伤：“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来当队长是最正常不过的。”

伊灰他本来就一直拿牧瑰当继承人培养，这点谁都能看得出来。

牧瑰：“是吗？”

他淡淡说了一句，就没后文了。

左伤在战斗中也和牧瑰共事过一段时间，他在前线的调度指挥能力，他是有所体会的，心中对这个没有异能的0队队长继承人，一直是敬佩，只不过，牧瑰从来对其他队伍的人的交往不感兴趣，他们也没有其他交流机会，他们之间也只能算认得出脸的同事关系。

可现在他身边也没人可说话了，那边离得很远的金墨脸更冷，干脆闭上了眼睛。

左伤看着空荡荡的大厅，突然说：“我要退役了。”

牧瑰：“……为什么能够退役…”

看起来也没有残疾，也没有疯癫。

左伤张嘴：“啊……我其实，现在的体重只有0.2kg了。”

牧瑰这次真的愣住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左伤看向他，笑了下：“是200g没错……我的能力代价是这样的…疯狂吃东西可以涨一点，但很少很少，大概归零的时候，我就会消失吧……”

牧瑰：“……什么消失…”

左伤：“和死差不多？”

牧瑰：“……”

两人默然了良久。

左伤又开口道：“如果退役的话，你有没有想做的事情？”

牧瑰脑子里想到的是伊灰之前对自己所说的，想要的生活，他现在觉得，那大概也是自己想要的。

而为做到这一点所需要的环境条件，并不具备。

左伤显然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说：“我想写小说，嗯，能活多久写多久吧…至少在有生之年创造一些东西，留下一些东西，也不知道能留多久，世界会不会在此之前完蛋……”

牧瑰：“……你要写什么？”

左伤的笑容突然明朗起来，他情绪高昂振奋地说：“我要写灾难的故事，无论在哪个世界，经历了怎样巨大的灾难和悲伤，最后大家都一起战胜灾难，全部活下来，我要写happy ending，我要写合家欢大团圆！总之，主角的亲友团一个都不能少！大家最后都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我要给所有人完美的结局！”

果然内里还是有些疯癫了。

牧瑰：“……你要写童话？”

左伤扯了一下嘴角：“毕竟现实都这么操蛋了，小说为什么不大胆想象一下？”

牧瑰：“……你说得对。”

左伤：“到时候我会公布出来，就算没有看的人，也没关系，估计现在也没多少人有心思看这些了吧，也没人写。”

牧瑰：“………我会看的，你好好写，注意健康。”

左伤：“哦，好。你人挺好的，学你们队长，多开口说话，毕竟以后你就是队长了。”

牧瑰：“……嗯。”

除了左伤，0-10队，所有队长全部阵亡，牧瑰和金墨顶替领队，其他队伍亦没有多少幸存的可替补的队员，一队也只有队长一个人活了下来。

如果这被编成一个地狱笑话，应该也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牧瑰看着左伤，他们在战斗中接触较多，左伤是个干脆利落的人，下指令很果断，判断很准确，战斗的时候比较严肃，明明是辅助型能力者却成为队里冲在最前面的先锋，所有武器都用的很好，却更喜欢用拳头肉搏，经常受伤。

他是第一次见这人寻常的样子，看起来反倒轻松了一些，不，队员全死了也不可能真的轻松，更像是看开了一切，彻底放弃了，他的情况也是不得不放弃了，写小说的愿望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他就要死了。

反而是解脱。

牧瑰心中生出羡慕的那一刻，突然察觉到了，伊灰为什么要在临死前对他说那些话，明知道他不愿意，还要强迫他接下这个职责。

他明知道，假如他真的不愿意，蓝远星或者上头的命令对他也无可奈何。所以他必须亲口告诉他。

让他去当队长。

牧瑰唇角微微咧开一个惨烈的弧度，他仰起头伸出手遮住眼睛，字句从嘴边泄露出来：“我们的队长……真的是好过分啊……”

左伤：“嗯，我们家队员也很过分…说什么要同生共死，还不是丢下队长了……”他轻声说，颤抖着勾了下嘴角。

可是当新的队员列队进来之后，他们的面孔又恢复了原样，站在那里，如同毫无生机的雕塑。

其他队伍基本上都是新人，队长也是已经选定的。

牧瑰本来以为自己这边没人。

但是一个身材健硕、英气逼人的女性径直走到了自己面前，行了一个军人般笔直的敬礼。

“原9队幸存队员，张樱桃，调任报道。”

牧瑰：“……”

他将她的脸和她的能力对应上了，伤害反馈的异能者，等级很高，实战能力极强，生存能力极高。

他都忘记了，还有这样的幸存者。

牧瑰看着她，不带情感地实话实说：“……你应该去当九队的队长。”

张樱桃：“如果你问的是我请求调任入队的理由……在之前的战斗中，你帮助撤离的人里面，有我父亲，你救了他，帮他挡住了一次伤害，所以他才能不缺胳膊少腿地活到现在。”

牧瑰：“………”

他记不起来了。

张樱桃：“你受重伤的次数太多了，记不起来也很正常。”

牧瑰：“………”

张樱桃：“牧队，我今后会成为你的盾牌，请尽情使用我。”

牧瑰的视线落在女人坚决不动摇的面庞上，他想不到自己该怎么拒绝。

她的眼神在对他说“这样的理由还不够吗？”

牧瑰没有回答。

张樱桃放下了手，安静笔直地站在了那第一个位置。

接下来还来了不少人，大多数是新收纳的异能者。

估计连训练都没有好好完成就被填进来了。

牧瑰看着那十几人，腕表里面已经收到了他们的个人信息。

他淡淡地说：“如你们所见我是个没有能力的，如果不愿意留在0队的，我会做主让蓝局把你们调去其他队伍。”

菜鸟们互相瞅着，好久才有一个人举手：“队长，是我们太弱了吗？你不要我们了吗？”

牧瑰：“………没有，我只是觉得与其在我这种人手下干活，你们不如去其他队伍更能发挥自己的能力，不用顾虑，想去就去吧，上面的强制分配也很不合理，我会去说的。”

张樱桃：“牧队，你是说我眼睛不好吗？”

这姐是真的很认真在问这个问题。

牧瑰：“………”

那个提问的新人和同伴相视而笑，转过来回答：“队长，我们都是自愿加入0队的。”

又有一个人说：“队长，你总是不记救过的人的名字，我好像有和你说过的吧哈哈哈……不过你太忙了，也很正常，放心，我不会怪你的。”

“好多人都是因为你才想要成为异能者，我们能来到这里，也是经过激烈竞争的。”

“队长，请你不要听那些人的话，你救过的人那么多，我们全都会记得你，你是0队的队长，除了你没人能胜任。”

“希望你能指导我们，我们会尽全力锻炼，有一天成长到能够保护你，保护大家。”

牧瑰微微发愣，看着这些新人，他们眼里充斥着光，过于纯粹，以至于他不忍心提前将其打碎。

牧瑰刚想开口，又进来一个人，是他面熟的人。

有些刻薄又挑衅的丹凤眼，散发着生人勿近气场的面瘫脸。

“雷……辰。”

雷辰向他这边走来：“……嗯好久不见。”

他们之前做任务与共同抗灾的时候碰见过数次，大多时候是雷辰在和别人抢猎物，他们知道内情就会帮他劝说别的小队伍。

而雷辰大多时候都不屑于解释，也不道谢，独狼一样单独来去，所以他们除了一起上京，也没多少交情。

牧瑰：“………你的代价解决得如何？”

雷辰：“……还活着。”

牧瑰：“………”

也对，算时间，10年之期已到，代价如果没完成，他应该已经死了。

雷辰：“亏了你。”

牧瑰：“…………？”

雷辰抓着头发：“我是说，之前你给我找的那几个地方，那些任务，有那些我才能够按时完成，支代价。”

牧瑰记不清了，他做了什么？

雷辰：“我之前不是找你要一些数量级别较大的任务吗？你整合了一下各方面的信息，把所有任务都联系转移给我了。”

好像是有这么件事。

只不过这么多年牧瑰要帮助伊灰处理很多的事情，他自觉在战斗方面出力的少，于是在处理事情上会多帮忙一些。

这样的事情可能就是随手一做，都是当工作做的。

雷辰其实很少请求人，来找他专门拜托可能也就那一次。

雷辰：“不止一次，很多次我找你，你都帮我做好了，而且没要求回报，我现在来还人情了，我申请了入队。”

牧瑰：“……那你应该去当队长。”

雷辰：“我不是当队长的料，做不来！我只知道打怪，你让我去哪里打就去哪里打好了，反正我代价也还完了。”

他很强，这是公认的，之前一直都在不入队，也没人能奈他何，只因为他的异能，纯粹的强大，在城破之后的灾难里面，他也和其他雇佣、单干、公司、个人的异能者一起，位于前线战斗，救了不少群众和其他异能者。

雷辰：“就这么说定了，我以后就跟着你了。”

他干脆抄着手在张樱桃身边站定。

牧瑰：“………”

他发现他的新队员各个都是自作主张的，他好像没什么话语权。

后续又有后勤队员补充进来。

新的0队就这样组建成功了。

牧瑰看着他们，发觉自己再怎么说，也无法轻易改变这些人的想法了，最后道：“以后想脱队的，我不会阻拦的，记得和我说清楚，不要等来不及。”

新人们都露出了笑容。

牧瑰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活着。”

“是，队长！”

牧瑰垂了眼眸，说实话，他讨厌这样充满希望的喊话，因为总会让他幻想到未来他们死亡的场景。

现实之所以是现实，是因为它不像人想象那样轻易放过任何存在。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