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瑰他们片刻之后也赶到了。
牧瑰看着那个孩子, 垂着头，眼睛虽然看不见，还是直直地望向前方, 脸上是他熟悉神情，一种平静的绝望。
他以为这种表情不太可能在一个十岁的孩子脸上出现。
但事实就是摆在他眼前那样子。
艾柏枝站在那里，距离他十几米，泣不成声地道：“沉浅......为什么你跑到那里去了？你能不能先过来.....”
封薄明急切道：“先救人再好好谈话吧！”
牧瑰伸出手拦住了身后的人。
金墨：“舅舅！”
青鉴和颜烺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伊灰却道：“救下这个孩子很容易，但是错过了这次机会, 想要解开他的心结就难了，一个人想寻死有很多方法，那么救得了一次，救不了千次。”
牧瑰只是说：“相信柏枝吧, 他会好好谈一谈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的。”
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脸上没笑意。
艾柏枝没有向牧瑰求助, 他含着泪一步步上前去，朝着弟弟伸出手。
艾沉浅把刀抵在了自己脖子上。
艾柏枝僵住了。
死之前，还是有些藏在心底很久的话要跟艾柏枝说, 所以他站在了这里。
艾沉浅抬着头：“艾柏枝，你知道吗？我不知道爸爸妈妈是否死了, 因为灾难发生的那个时候，他们丢下我逃走了, 我们就隔着十几米, 我向他们求救，他们头也不回地逃走了，他们根本就没有爱过我们。”
艾柏枝顿了一下, 小声道：“我知道......”
艾沉浅反问了一句：“你知道？”他冷笑道，“你怎么会知道？”
艾柏枝眼睛通红：“.......我知道爸爸妈妈并不是真的爱我们, 可是沉浅，是爸爸妈妈给了我们一个家，是他们养育我们长大，是他们提供我们吃喝，给我们接受课程教育的机会，他们还会带我出去玩，无论他们是不是真的抛弃了我们，我都无法怨恨他们。这样的恩情是回报不尽的。”
这是艾沉浅第一次听见艾柏枝说这样的话。
他以为艾柏枝只是那个天真地享受着父母的宠爱的小孩，却没想到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但是他的话确实是对的。
可是，从他们那里获得了哪怕只是形式上的宠爱的只有艾柏枝一人。
艾沉浅麻木地看着他：“至少他们是对你有感情的，我只不过是他们炫耀的工具。”
艾柏枝艰难地道：“........为什么你要这么说.....”
明明爸爸妈妈对沉浅一次次获奖都那么高兴，有什么重要宴席也都只带着艾沉浅出席，炫耀自己优秀的孩子是父母的常情，怎么能说是工具呢？
艾柏枝的泪水模糊了视野：“你是他们的骄傲啊。”
艾沉浅无表情地垂眸道：“我曾经也是那样以为的。”
爸妈夸他，说他有天赋，夸他厉害，聪明早慧，这是他从小就被夸到大的。
于是，爸妈把他送去比赛，如果得了第一就可以得到夸奖，而如果没有拿到第一，他就会被严厉呵斥，然后进入更加严格的训练。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他在做题、训练。他的童年就是在永无止境的培训中度过的。
但得到夸奖的时候，他也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为了成为爸妈的骄傲，他愿意付出一切努力。
灾难发生的时候，爸妈正带着他参加比赛，他从舞台后方跑出去向他们求助的时候，他们看到他了，毫不犹豫的转身跑了。
他们将他抛弃了。
因为他没有用，只会成为他们的累赘，所以他们将他抛弃了。
救济团那群人也夸他，异能强大，能够帮到他们，他们救了将死的他，给他吃的东西，住的地方，他当然也要回报这份恩情，他也很开心，自己能力能派上用处。
他们会毫不顾忌的将自己带在身边，一起并肩作战。
那时他也很骄傲，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小孩，而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战斗力。
所以哪怕眼睛干涩模糊，出现了疼痛，他也不在意。
为了团队而牺牲自己，他在所不惜。
然后，他的能力没了，眼睛瞎了。
他害怕被抛弃。
然后他果然被抛弃了。
他嘴上说着恨。
但他心里清楚得很。
都是他自己没了能力。
在这世道，弱小就是原罪，他没有了能力，没有了战斗力，他们抛弃他是应当的，要怪就该怪他自己不争气，异能竟然也能失效。
况且，成了残废就是一个累赘，呆在那里也只会拖累团队。
他应该自己无声无息地消失才对，这样苟延残喘下去，只能依靠别人而活，有什么意思呢？
艾沉浅突然道：“你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
艾柏枝呆呆地发声：“......什么？”
样样比他优秀的艾沉浅羡慕他？这样的想法，他压根从来没有过。
艾沉浅声音沉了下来：“你不需要学很多的东西，你什么都做不好，却只需要笑一下就能得到爸妈的夸奖，爸妈也只带着你出去玩。”
他现在也有一群对他很好的伙伴，他们不嫌弃他一个小孩子累赘，明明他的能力起不了多大作用，但他们却一路带着他，对他疼爱有加。
艾柏枝从来就不是一个废物。
艾柏枝生来就是被人所爱的存在。
为什么他们长了同一张脸，境遇却截然相反呢？
这不是一句幸运能概括的。
艾沉浅接着说：“我羡慕你什么都不做就能获得那么多人的喜爱，我就算做得再好，也只是理所当然，我羡慕你什么都敢尝试，我羡慕你可以尽情去做喜欢的事情，没有任何压力，不会有任何人给你期待，你不害怕任何失败，天天活得那么开心。我羡慕……不……我嫉妒得发狂……我有时候都会想，如果你一直这样做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笨蛋，至少就不会夺走我唯一拥有的东西，可是…我不允许我自己这样做，我太清楚了，你拥有独属于你的能力，温柔、坚强、勇敢、善良，所以大家都喜欢你，这都是我没有的，我最羡慕的品质，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过……”
所以…他拼了命也会去保护他。
艾柏枝就是他的理想。
他过着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他一边嫉妒艾柏枝能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能得到这一切，一边亟不可待地证明自身仅有的价值。
骄傲的极致是自卑。
只能通过外界评价来不断证明自己有价值的自己反而是最清楚的，自己的内在有多么不安，多么自卑，多么渴望被承认，失去了能力和存在价值，变成残废的自己，是根本不被人需要的真正的废物，哪怕被人带着也会被那些人丢下，这样的自己性格也是那么差劲。
像是将最后一根稻草放上了背脊，艾沉浅的语气由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突然转变成歇斯底里：“可是看看现在的我！一个脾气暴躁性格别扭阴暗的没有能力的瞎子！残废！谁会拽着这样一个拖油瓶活在这样的世界上！我死在怪物肚子里才是皆大欢喜！”
他的刀吻上脖颈，开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艾柏枝：“不要！！！”
艾沉浅近乎自暴自弃的这副模样，让牧瑰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那个怨恨这个世界的一切，但更恨自己。
认为自己的一切悲剧都是源自自己。
别人的离开也是因为自己。
推翻这一点，用了他二十几年的时间。
喘不上气的二十几年。
所以，他知道，能让这个孩子走到这个地步的，也绝对不仅仅是因为眼睛的失明或者异能的缺失。
而是过去到现在的一切。
艾柏枝颤抖着，带着哭腔说着：“我知道的，我是个除了外表，一无是处的废物。我成绩样样烂透，次次考倒数第一。别人都能背下来的东西，我都记不住，别人教一遍就会，我学十遍也不会，我脑子天生缺一根筋。”
“可是，哪怕是这样的我，
比起爸爸妈妈说，
‘没关系。成绩什么的不重要，你开心就好。’
我更希望他们说，
‘下次一定可以考好，我相信你。’ ”
熟悉的话语。
连艾沉浅自己都忘记的。
艾柏枝：“沉浅，这是你对我说的，你对我说了无数次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只有沉浅知道，哪怕结果不好，他也一直一直没有放弃过努力。
只有沉浅承认他的努力，名为失败的努力。
他的鼻子蓦地酸了，咬着嘴唇，泪水汹涌而出。
艾沉浅听着他的话语似乎沉默了。
“我……我总是哭总是哭，我那么懦弱，只有你，说我是坚强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说一个爱哭鬼坚强呢？”
“可是……沉浅，我不是一开始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害怕失败，多少次都能傻呵呵地站起来，是因为我的前面有你，无论多少次，我摔倒了，我失败了，总是有你向我伸出手。”
......
“别哭了，笨蛋，你下一次，会做得更好的。”
“他们都是没眼光的傻子，你悄悄变强，给他们一耳光，不爽吗？”
“站起来，你还要哭到什么时候？！”
“你是我的哥哥，我们同一套基因出来的，别给我丢脸。”
......
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
仿佛理所当然般说着的，是他次次都争第一的优秀得过分的弟弟。
他没有敷衍，而是真心实意地，说出这句话，连艾柏枝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他信。
“我从你给我的话里，获得了多少的勇气和力量，你从来不知道。”
“你是我唯一的向往啊。”
“我也羡慕你啊，我想变得像你一样优秀，我想站在你身边，总有一天我也想像你对我做的那样，在你摔倒的时候，帅气地拉你一把。”
艾沉浅喃喃着：“我不信.......”他激动起来：“我才不相信！”
艾沉浅吼道：“就算我眼睛看不见了，成了一个残废，你也要带着我吗？我这个累赘会拖累你一辈子！！”
失明的这段时间，走路、吃饭这种普通人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他做不好了。他可能一辈子都需要别人帮忙照顾。这相当于将他的自尊踩在地上，碾碎。他是一个包袱，累赘，可能他的眼睛一辈子都好不了了，他会缠着他一辈子！
艾柏枝似乎看出了他想说的。
所以，他伸出了手。
“就算你毫无能力，就算你眼睛看不见了，就算你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会保护你一辈子，我永远永远不会抛弃你！变成老爷爷了我也要当你的拐杖！你的眼睛看不到了手不能动了我就把食物和水喂到你嘴巴里，你什么都不做也行。有我在，我会……我会像你说的那样，变成一个值得依靠的坚强的大人……牧瑰哥哥说，假装强大一辈子，就真的会变成强者……这个是真的，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所以……所以……”
他声泪俱下地述说着自己的誓言。
艾沉浅像是被砸晕了脑袋，难以置信地道：“......为什么，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做到？”
艾柏枝声音大起来，嗓子因为说了太多的话语而有些嘶哑：“因为当我还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做的！为什么你可以为我做到这样，我不可以？！”
艾沉浅摇着头，愤恨地、无理取闹地反驳道：“你骗我！你也会和那些人一样！中途把我抛下的！”
他已经受够了被抛弃。与其滋生希望又破灭，还不如一走了之。
艾柏枝：“笨蛋！傻瓜！我说会一辈子照顾你，不是因为你有什么能力，不是因为你多优秀，只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啊！你不是废物！不是累赘！不要再那样说自己了！你只需要相信我就行了！”
艾柏枝前所未有激烈的语气振了艾沉浅一下，他下意识地退后半步，一只脚终于彻底踩空。
他脑子一片空白。
“不！沉浅！”
然而，在那之前，牧瑰在他身侧稳稳托住了他的背，钳制住了他握刀的那只手。
艾沉浅浑身颤栗。
他经历过死亡威胁，但刚刚那是最近的一次，也是最窝囊的一次。
他竟然想着自己了结自己的生命。
身边人握住手的温度那么滚烫，似乎让他神经都麻痹了。
牧瑰一言不发地整理了一下他的头发，夺走了他的刀，将他放在地面上。
艾柏枝冲上去抱住了他。
艾柏枝：“我不允许你再做同样的事情了！你听到没有！哪怕把你锁起来关起来，我也要你好好活着！你要为我活着！”
艾沉浅从喉咙里挤出颤抖的声音，似哭似笑：“我没想过，你还有这样的个性，你好过分，你好自私。”
艾柏枝眼睛充红，他大声道：“随便你怎么说我，我要缠着你一辈子，我要按照我的想法照顾你，我再也不听你的拒绝了！”
牧瑰看清了那孩子的神情，骄傲自尊之下是悲伤和脆弱。
他一直想要休息。
他从别人那里得来的关注，向来都来自于他自身的能力价值，那些利欲熏心的大人，从来没将他当做一个孩子看待。
他也想要不那么努力，就得到别人的爱，哪怕他没了能力，没了眼睛，也有人能无条件地爱他，照顾他。
他渴求了很久。
却不知道能给予他这一点的存在就一直在他身旁。
像是确认一般，艾沉浅问道：“就算我一辈子是一个残废，你也会一辈子照顾我吗？”
艾柏枝嚎啕大哭，抱着他死死不撒手：“我会的！我会的！全交给我吧！”
无论沉浅问多少次，艾柏枝都只会给他肯定的答复。
他们彼此是在这世界上无可替代的存在。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艾沉浅喉咙里吞咽着细微的呜咽。
这么些年，他想要的仅仅只是这样一个保证而已。
可是没有人跟他说。
兜兜转转，他以为是他保护的懦弱哥哥，不知不觉已经长得比他坚强、勇敢，并且向他毫不吝啬伸出了手。
这是他第一次完完全全听到艾柏枝的心里话，也是他第一次坦诚地向他宣布自己晦暗而又扭曲的心思。
原来，他们都在嫉妒对方。但这个嫉妒，似乎也拽着他们再次与对方紧密链接在一起。
艾沉浅回抱住了艾柏枝。
和重逢那时百感交集不同。
现在只是纯粹地安心、快乐。
艾柏枝最后说道：“而且还不一定就一辈子都失明，我们一起寻找治愈的方法好不好？”
艾沉浅：“无所谓，你不是说会一辈子照顾我吗？这么快就要食言…”
艾柏枝连忙道：“当然不会食言。只是你也希望自己能重新看见吧？不要放弃希望啊！”
“嗯。”
又听见了熟悉的笑声，艾沉浅想，如果能重新看见那张笑脸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