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忆许越了解牧瑰, 就越发现,他的性格很复杂,他在处理很多事情上有着成年人的思维, 而在一些意外的地方又符合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而形成这样矛盾特性,大概也是因为他从小所处的环境所致。
在别的孩子都在无理取闹索要任何东西的时候,他绝对不提出任何要求,别人给他的东西也不会拒绝,当然也不会表达自己喜欢任何东西的欲望, 韩忆许在尝试改变牧瑰的这个倾向。
小牧瑰很会察言观色,他睁大眼睛就是为了看别人细微的表情,体察并体贴别人的感受,并依次做出合适的反应, 这是一个孩子不应该这么早学会的技能。
但他自己却不会灵巧地表达比较激烈的表情,肆意大笑、放声大哭对他来说都是很少见的, 他之前在他怀里哭泣的那一次,就是他长久以来见到的唯一一次他主动地激烈表现自己情感的时刻。除此之外,身体上细微的害羞表现就是最明显的了。
他的表情一直都是淡淡的, 以至于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这孩子性格冷淡,有些漠然。
韩忆许以一年多的对他的了解, 那神色里,有一半是真的不在乎, 有另一半是强制压抑了自己的渴望。
“因为如果不报过高的期待, 之后也就不会有多失望了,不是吗?”
有时候他随口而出的一句话,让韩忆许都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孩子能说出的。
韩忆许当然没有轻轻掠过这句, 他认真地问牧瑰:“你希望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呢?就算再不报期待的人,也有最低限度的期待。”
牧瑰对着他支支吾吾, 最后说了:“我已经达成了......我的希望,我期望这样的平凡的日子持续下去.....”
韩忆许在他的话里发现了违和感,牧瑰一直说放低要求,但实际上,他提出的要求是最困难的。
活着是很难的,平凡的日子是个模糊暧昧的概念,而稳定更是大多数人无法做到的。生离死别,一个人一生中至少要经历这些,很多人甚至会遭受飞来横祸,而有的人天生生长在苦难的沼泽。
任何人生都不可能一直顺遂安乐,痛苦和挫折是必经之路,区别只在于程度和数量。
韩忆许不忍心这么早告诉他这些。
实际上,渴望安稳和平凡是合理的,不报过度的期待,就不会过度受伤害,意外惊喜降临的时候也会更高兴,是人对自身心理的保护机制。
但是牧瑰正是因为心中尚有渴望,才主动回到了他们的家,他心中仍是有一个底线的,仍是拥有追求幸福和美好的渴望的,而并非彻底沉沦麻木。
而小心翼翼呵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和平日子,也是害怕这样的生活有一日会破碎的不安。
同时,他也很容易被满足,只要有人愿意给他爱。
韩忆许明白自己想要教会他什么了。
他想要牧瑰学会面对任何困难也不害怕不屈服的能力,只要还活着,无论被打倒多少次,也能坚强站起来的毅力。
当然他也不希望牧瑰今后的人生里充满了困苦,他只是想要他习得这样的勇气,他过去已经吃了够多的苦头了。
而他希望自己成为牧瑰安全感的源头,这样当牧瑰每次跌倒的时候,都能看见自己,然后毫不畏惧地爬起来,继续向前,以及,永远不放弃希望。
这是否是一种贪心呢?他不知道。
不过他想,教会牧瑰这一点并不会很艰难,牧瑰本就拥有顽强的生命力。
他们还拥有很长的时间,他会慢慢教他。
牧瑰对于很多别人面向他自己的恶意和平白的怒气都倾向于容忍和忽视,比如学校里有小朋友打架,殃及了安静看书的他,导致他额角破了皮,他也没哭没闹,回来时也只是随口说了事情,浑然不在乎。
即便有学生看他不爽而找他麻烦,他也只是无视对方,一言不发,这样导致对方更生气,而对他动了手脚,他没有反抗,只是默默承受了这一切。
而每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韩忆许就会负起责任,跑到学校去,为他争一口气,争一口理,并且拉上父母过去。
牧瑰每次遇到这种事情回来都会很愧疚,低声问他们自己是不是闯祸了。
而韩忆许每次都会郑重地反复地和他强调:“这件事绝对不是你的错误,是欺负你的人做错了。”
牧瑰:“可我.....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韩忆许:“人在生活中就是要给很多人添麻烦,所以不要害怕给别人添麻烦。而且这不是麻烦,这是必要的,你受了伤害,伤害你的人必须付出代价,必须为了他们的错误而对你道歉。”
很多家长甚至老师都认为那是小孩子之间无关痛痒的拳脚打闹,可他知道不是,起码对于牧瑰来说,绝对不是。
从牧瑰还很幼小的时候加诸在他身上的伤害,远不止这种程度,所以他自己也觉得这种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默默忍受就可以了。
他过去的经验里,越是哭闹,打得越狠,打的越久,安静一些反而会早点结束,反正反抗换不来终止,忍耐可以,那么就只要这种方法了。
因为他的反抗是无力的,对方不会因为他的反抗而停止,大人和孩子的力量差距令人绝望,所以他放弃了反抗。这是一种习得性的无助。
韩忆许轻轻捧着他的脸告诉他:“你知道人为什么要吵架打架吗?”
牧瑰摇摇头,他记忆中,这样的事情只会给彼此带来痛苦。
韩忆许:“为了不打架。”
牧瑰愣住了。
韩忆许:“战斗是为了告诉对方,自己很强,不好惹,下次别惹我,以达到让别人不来找自己,不来伤害自己的目的,当然也有一些人是为了将别人压制,彰显自身的强大和优越感。但是你会发现真正越强大的人,打架的次数越少。”
牧瑰茫然地问道:“......那我是要学会打架吗?”
他从来学的都是,不要打架。
韩忆许:“或许也可以?但是学会依靠自己战斗,变得强大,是为了保护自身,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和事物,不是为了欺负弱小,欺负弱小的人只会证明自己有多弱小和自卑。而且战斗的方式不只有拳头一种。”
韩忆许接着道:“假如那天,你可以靠着自己的力量,让对方不受伤而向你屈服,那么他以后就再也不敢打你了,这件事上面,别人对你的怒气和对你的看法,既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能掌控的,但是你得保护好你自己,不能把这当做可以忍耐的事情,不要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承受别人的私愤,你越忍耐,对方只会变本加厉,因为那种人只会通过欺负弱小来证明自己。”
牧瑰沉默了很久,他现在才知道自己以前的观念全都是错误的,他选择相信韩忆许的话语,并记在了心中。
他最终说道:“.......嗯,我知道了。”
但他又说:“可是我很弱小。”
韩忆许笑了笑:“现在弱小,不代表一直弱小,而且就算一直没有培养起绝对的力量并不代表着你要一个人战斗,你可以找我,找爸妈,那些关心你,乐于帮助你的人,你信任的人,这也是一种强大,你不是一个人,我们都站在你这边,会成为你的力量。”
牧瑰:“蚂蚁群也能战胜大象?”
韩忆许:“对,你们有学类似的寓言?教科书里面还有这样的例子啊?和我小学的时候一点没变嘛。”
从那以后,牧瑰的很多做法变了。
他之后没有再遇到很多类似的事情,他学会了运用自身独特的武器——那双不属于孩子的冰冷的眼神,漠然的气场,很多孩子见到他往这边直直逼视而不退让的眼神,就打了个寒颤,什么也说不出来,先吓退了一半。
这也是韩忆许告诉他的做法。
韩忆许:“要看着对方,用眼睛明确告诉对方你的决心和不屈服,这是第一步。”
当然这也是区分对象的,对与他友好的人,牧瑰就尝试学习韩忆许平常的温和说话态度与笑容,虽然还差的很远,但至少与他相交的人都不会觉得不舒服。
牧瑰明明并没有变得特别厉害,但是看他不爽的人却不会轻易找他麻烦了。
还有一个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了他爸妈是警察.....
他并没有被教导利用这件事威胁其他人,但是他们确实成为了他最强有力的护盾,这个事实让他能感受到十分的安心。
牧瑰也从来不会依仗任何东西去欺负别人,因为他是最能理解被害者的伤痛的。
他会按照哥哥说的,去努力成为一个善良且强大的人,能够保护自己也有能力保护别人。
做好自己的同时面对伤害也绝不再屈服和忍耐。
因为韩忆许对他说过:“你每天都会进步一点,成长为一个比昨天更加优秀的自己。”
他完全相信他的话。
可即便是对于很多事情都不在乎的牧瑰,也有害怕极了的事情。
学校组织集体学生的体检,其中有需要抽血的项目。
当天,韩忆许就接到老师的电话,说牧瑰因为太害怕抽血跑去厕所躲着不肯出来了。
韩忆许立刻请假跑去了。
结果将牧瑰哄出来之后,他一看到针头就整个人陷入恐慌,呼吸都陷入了紊乱。
韩忆许只能暂时将他接回家,稳定他的情绪。
当天韩征回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第一次和韩忆许说了牧瑰过去的伤害检查的事情。
“他的生母曾经是野鸡医院的护士,多次想考去正规医院,没成功,被开除了之后就陷入了自证情结,在家里经常拿他做试验品,甚至往血管里面注射饮用水......”
韩忆许原本压根不想听这些东西,但真正知晓之后,他真的恶心到想吐。
牧瑰能活到现在真的是一个奇迹。
韩忆许曾经帮他洗过澡,看到过他身上许许多多的伤痕。
伤口会愈合,但伤痕会永久留存在他身上,还有心上。
他真的每次想到这样的事实都会愈发心疼。
这些都是花上一生都可能无法消灭的痕迹。
韩忆许也不敢强硬地要求他去做这件事了。
可是回到家的牧瑰在最初的恐慌过后,他主动提出要克服。
韩忆许:“你不用勉强自己。”
牧瑰:“可是如果我不去克服,我就会一辈子害怕,我不要那样。”
韩忆许:“......你想怎么做。”
牧瑰:“哥,我还是有点怕,你陪我。”
韩忆许温柔地抱住了他:“好。”
他们找了个周末,去医院补上了欠缺的体检项目。
韩忆许陪在他身边,而当扎针的时候,牧瑰的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韩忆许,眼睛也紧张地看着他,韩忆许能感受到手心的力量,于是也更加有力地回握,他始终温柔地回望。
“好了,结束了。”对面抽血的护士笑道,“这么紧张啊,还得哥哥陪。”
牧瑰:“.....很疼。”
但他还是克服了恐惧。这是有收获的。
他发觉这件事情本身没有那么可怕,和充满恶意的折磨不一样,只是普通的抽血。明白了这一点,他也不再害怕了。
韩忆许和护士都愣了一下。
按理说这位护士是很熟练的,专门负责给孩子抽血打针,能感到的也就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的感觉。
韩忆许将牧瑰抱在怀里,露出心疼:“可能是心理作用,没关系,疼就说。”
牧瑰:“嗯。”
护士思考了一下,这个点补抽血的人其实也不多,所以她时间比较充裕,她猜测道:“或许是疼痛阈值的问题,要不要去做个测试?”
疼痛阈值这个东西在神经科技发展之前其实并没有收到多大的重视。
不过近几年全潜机已经开始推广了,神经学科和科技融合速度加快,疼痛阈值也开始被人们看见。
通常在此之前,医院基本将疼痛等级粗略划分,国际上是五个等级,国内常见的是用数字评估法(0-10),抽血窗口旁边也有贴疼痛等级数字参考表,但也是比较粗略的,以此来结合伤病程度治疗。
但是很多时候会忽略疼痛阈值。
护士耐心地解释道:“有些人疼痛阈值高,就算受到很重的伤,也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和普通人相比,他们的疼痛感是比较迟钝的,同样的伤害和疼痛他们感受程度会很轻,但如果疼痛阈值很低,那么哪怕受到很轻的伤,也会很疼,对于疼痛的知觉比较敏感。”
韩忆许愣住:“那小瑰是属于疼痛阈值比较低的类型吗?”
护士:“只是有这种猜想,要试试吗?”
韩忆许:“嗯......”
他答应下来,心中却揪紧了。
牧瑰被带去一个机器前面,手伸入一个机械手套中,头上也戴了神经检测机子。
护士道:“可能会有一点点的疼痛刺激,但是我一开始会调至最低的,如果感受到一丁点的刺激就说一声。”
牧瑰照做了。
当他真的感受到一丁点的刺激,他就出声了。
不过这次比起扎针抽血,的确是轻如蚊咬的疼痛,他并没有放心上。
护士直接将测定结果打印出来了。
韩忆许看见上面的测定结果:
[疼痛阈值:12,参考范围:50~55↓]
护士对他说:“这个疼痛阈值确实是有点低的,不过本身对身体影响不大,疼痛阈值低并不代表坏事,身体对于伤害的反应灵敏,反而更有利于保护........”
护士没说完,愕然地看着少年。
牧瑰还握着他的手,他看着韩忆许难以忍受地捏皱纸张,闭上眼眸,泪水从他脸颊滑落。
牧瑰知道,那是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