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看见了十年后的自己, 应该有什么反应呢?
封薄明只觉得那张脸很陌生。
他想,啊,那是我的脸, 我长这样的吗?
他不禁产生了疑惑。
封薄明缓缓站了起来。
天际已经露出了月白的色彩,薄光熹微。
他知道牧瑰的能力里有一个他所认识的未来的自己。
可是他不像青鉴,他一直都看不到“他”。
所以也没什么实感。
直至“他”站在了他面前。
他竟然对自己的脸,感到陌生,这是他从未预料到的。
看起来比他大十岁的, 与他模样如同双胞胎的男人,侧身瞥了他一眼,评价道:“太弱了。”
封薄明:.........
他咬着下唇。
他是不服气的。
实际上这一个月来,他自认从来不曾在训练上松懈过分毫, 先前击杀变异生物的效果也显而易见,不应该被人这样说道。
更何况这人还长着自己的脸。
然而, 下一刻,他就听见他*说。
“你的能力,该怎么用。”
“好好看着。”
封薄明*往前走出十几步, 停了下来,脚尖跟前就是透明的逆化之墙。
鹰九提醒道:“从里面碰也会逆转方向的哦!”
她还是两眼神奇地来回看着两人。
她轻声问牧瑰:“这是你的能力么?”
牧瑰简略点了头。
鹰九见他没想多说的意思, 也就没继续探究下去。
封薄明*只是站在那里,手也没从兜里拿出来。
他扫了一圈那些挥舞肢体奋力前进却被逆化之墙堵在一处的虫鼠们。
眼中憎恨的光芒浓烈而刻骨。
这是在现在的封薄明脸上绝对看不到的表情。
他脸颊因为死咬牙关而绷紧。
父母死亡的那一幕在他脑海中反复烙下痕迹, 是他刻在骨血上的悔恨。
但是, 这次。
是牧瑰带着十年前的他回到了他的家乡。
他很清楚,牧瑰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有些话,等到战斗结束, 他需要对牧瑰说。
现在,他要帮牧瑰还有他自己, 改写这一份遗憾。
他的过去已经不能改变了。
但现在这个世界里的封薄明的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封薄明*闭了一次眼睛,再次睁开,感觉全身心都处于一个放松的姿态。
他觉得自己的状态是前所未有的。
封薄明听到那句话。
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看着十岁之后未来的自己。
看着他从容地走上前。
看着那顷刻之间。
光雨从空中落下。
微观来看。
纤细的光点每一滴都精准地击穿了虫鼠的身体,灼穿身体之后再调转一个方向攻击下一个目标。
然而,后方的人就只能看见逆化之墙前方绵密浓烈连成片的安静白光。
像是一股倏然的光雾,只在虫鼠停留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扩散了。
看起来比起他的动静小很多,但是击杀效率比他高上千百倍。
封薄明身体渐渐僵硬。
因为靠得最近,看得最清楚。
正是因为经历了这一个月的相同方向的训练。
他才最能理解。
眼前发生的这种事情。
即便知道了方法,也做不到。
现在的他,做不到。
他*说他弱,没有在说谎,因为他*正拥有着能够俯视他的绝对实力。
十年的差距,竟然能大到这种程度。
一旦天开始露白,亮起来的速度就快得惊人。
牧瑰看向封薄明:“还能坚持吗?”
封薄明默然点点头,走上前。
无论他心中如何激烈地波动。
他现在应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两个封薄明对视一眼,举起了手,协力将远胜于微薄天光的,地面上的万丈光辉,向前、向两侧不断推进。
像是与这边交相辉映一般。
右边传来了烈烈轰轰的雷嗔电怒,而从左侧,隐约有黑色的残渣灰烬随风飘来。
***
蝎尾辫女孩从废墟上灵活地点地而下。
“这样就好了么?”
栗色短发的女人看向腕表上的信息。
[撤离]
“嗯,他似乎找到人了。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女孩用手指捻绕着胸前的细辫:“本来以为能再玩一会儿的,真没意思,还在这边等了这么久。”
女人道:“枫晴,以后有你玩的时候,只是,现在还不行。”
“霞姐,我知道的啦~”
“我们现在和他汇合。”
蝎尾辫女孩——枫晴打了一个响指。
两人消失的地方只落下了两枚兵棋。
***
伊灰的脚踩在绳梯上,俯瞰着下方:“这样就没了。”
青鉴打开通讯机:“我和牧瑰那边确认一下。”
苍剑声从机舱望出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墙好像离得比刚刚更远了,但我们没有拉开距离。”
飞行员王栾道:“不是错觉!几分钟前指挥那边发来的消息说,墙体整体被移动到了基地之外。”
颜策之:“那牧瑰他们呢?”
伊灰眯了眯眼睛:“我们这边的攻势态势似乎更强了。”
王栾:“民众撤离已经发布通知了,战线暂时还没发来危急警告,说明一线还未破。”
青鉴已经连上了那边通讯:“牧瑰,我们这边解决了,你最后再确认一次,有没有遗漏的。”
牧瑰那边:“收到了。”
他左手握着鹰九的手,右手轻轻搭上闫孟肃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闫孟肃的声音从中传来。
“目标暂时全部清除。”
牧瑰:“你们现在先回来,一起加快速度把剩下的全部清理干净。”
王栾点头,调转直升机的方向。
往回飞行的路程中,伊灰看见空中的一个人,疑惑地皱眉。
青鉴也看到了:“喂!那不是你吗?”
空中的伊灰*似乎也瞧见了直升机舱内探出头的自己,嘴角露出玩味的笑容。
青鉴:“笑容也一模一样,就是你吧。”
颜策之:“......在空中?”
原来他能飞?
伊灰趁着直升机飞过去的短暂时间内,仔细观察了空中那个伊灰*。
原来是将衣服用傀儡丝控制了,吊在空中,看起来像是漂浮在空中。
伊灰笑起来:“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
可以用起来。
他的傀儡丝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但是可以控制衣服啊。
不过,他又道:“我本人在这里呢,那边那个年纪大一些。”
青鉴突然忍不住脱口而出:“啊!”
三人均看过去。
“怎么了?”
青鉴冷汗下来了,他知道了那个伊灰*是怎么来的了。
之前他看到伊灰和雷辰的时候,就想起牧瑰身后的鬼当中也有这俩人来着。
该不会......
呜呜呜——
直升机螺旋桨嗡鸣。
鹰九看见他们靠近了,将空中的逆化之墙往下拉了一段距离。
没了高墙,直升机直接在敞开的空地降落。
伊灰一落地,就笑着走向牧瑰。
“看起来,即便我们不来,你们也快要解决了。”
刚刚在直升机上往下俯瞰,虫鼠潮的数量肉眼可见地在下降。
而站在第一线的人似乎看起来都挺完好无损。
紧接着,他看见了两个封薄明,一个略微年轻,一个稍显成熟,他顿时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沉默。
杨中校看见他们的直升机也落了地,立刻走上前。
他的手心,升起小小的风旋。
他伸开手臂,轻轻往前一抛。
鹰九挥手给他打开了一个通道。
小小风旋落到外头就越变越大,不过几个眨眼就变成一股飓风。
虫鼠潮被飓风卷入,飞上了天。
无数坠落的残肢被逆化之墙反弹回去。
随后,一道雷霆闪过,遁入飓风中,飓风裹着重重闪电,狂暴加倍了。
仿佛人工生成了一个移动的天灾。
从直升机上落下的伊灰、颜策之两人也继续加入攻击的队伍。
比起一开始怵目惊心虫鼠潮的数量,目前的剩下的虫鼠增长速度明显断崖式下降了。
每隔十分钟,牧瑰就和闫孟肃探测一次,确认没有新的高繁殖个体诞生。
期间牧瑰和鹰九一直维持着逆化之墙。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
他们始终站在那里。
***
当天空中的暗色差不多褪完,天光彻底敞亮之时。
虫鼠已经被他们消灭殆尽了。
但花了比想象中更长久的时间。
剩下零零散散的各处逃窜的各别个体。
初升的太阳已经没办法直接目视。
温热的光落在他们身体上。
他们有一种不真实的怅然感。
结束了。
这个足以覆灭整个基地的灾难就在第二天的清晨到来之际结束了。
比想象中短。
出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危机。
结果是。
杨中校看着前方的残局。
喉咙干涩地几乎没办法正常发声。
因为直到现在,他的精神都一直处在绷紧那根弦的状态。
但他还是拿起通讯机:“一级警戒暂时解除......民众撤离暂停,指挥中心汇报战斗伤亡状况。”
他的心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其实不需要回复。
他对答案心知肚明。
但不知为何,他需要亲耳听到那个答案。
“........”
通讯机中沉默了片刻。
“......收到,伤亡状况统计,确认,死亡人数0,受伤人数0。”
所有还停留在一二线的人,都收到了相同的消息。
在场的人把目光汇集到了同一个人身上。
青鉴一直注视着这场战斗直到这一刻。
他看向牧瑰的背影。
他和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是牧瑰,一直站在这里,第一线才没有失守。
只有他和牧瑰能看见的言心秀*,他来到牧瑰身边,对牧瑰说:
“收回你的能力吧,已经结束了。”
封薄明*转身看向牧瑰,点点头。
牧瑰的态度除了鹰九的到来稍微有些波动,其余时候一直是平静的。
平静但不压抑。
似乎无论多么危难的情况,都不会动摇的那份平静,给了他们所有人战斗下去的安心支柱。
结束的时候亦是如此。
杨中校耳边似乎浮现了牧瑰所说的那句话。
“我要这次战役的死亡人数是0。”
当他第一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他身边没有人完全相信这句话。
有哪场巨大的战役不会产生伤亡?
尤其是直面这场真实的生物灾难的时候。
他们虽然觉得可以对抗,但至少要付出一些代价。
而当墙消失的那一刻,他们所有人都觉得,玩完了,瞬间陷入了绝望。
是牧瑰,用事实践行了这一句话。
明明他说,“全靠你们了。”
可到了这样的绝地。
他却第一个站在了前面。
一步也没有退后。
这就是他们看到的事实。
什么叫撑不住了的时候就拜托你了?
靠着他一个人的能力,还有他的队伍,就能解决这场灾难。
可反而言之,如果没有他,他的能力,他的队伍,这个基地将对这场猝不及防的灾难还有随之而来的意外,毫无防备之力,死伤惨重。
完全无视了周围的视线,牧瑰微微吐了口气,松开了鹰九的手。
鹰九手心的温度还没有消失,冷汗却残留在了她的掌中。
她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还是牧瑰的。
但是她能感觉到那只手在离开的那一瞬间,剧烈地哆嗦了起来。
逆化之墙缩了回去。
牧瑰原本挺立的身体,缓缓地缩了起来,他半屈膝跪在了地上。
闫孟肃正站在他身后,看这情况,和鹰九一同扶住了他。
“呼.......”
和惧怕不同,那是生理性的、痉挛般的呼吸声。
他低下头,其他人看不见那双眼睛短暂地失去了焦距。
鹰九急切道:“喂!牧瑰!你怎么了?”
牧瑰没有搭着她们的手,而是把手撑在地面上。
咬着牙,颤抖地不停喘息。
闫孟肃余光突然瞄见他腕表上露出的醒目红色警告字样。
安静地,迫切地闪烁着的红光。
[神经疼痛等级超132度!身体轻度痉挛,呼吸性碱中毒风险!有生命危险!请立刻联络急救!]
闫孟肃眼瞳一缩,立刻转身道:“塑料袋!有没有塑料袋!”
杨中校扫了一圈没看见,马上跑去寻找。
然而青鉴已经先一步来到了牧瑰身边。
他一开始害怕自己会晕机吐出来,所以事先塞了一个袋子在口袋里,虽然最后也没用上,竟然这时派上了用处。
青鉴把塑料袋递给闫孟肃。
闫孟肃给牧瑰口鼻罩住,过了一会儿,呼吸情况有所缓和。
这时身边的人都聚集过来了。
金墨:“舅舅!你别吓我!”
顾疏:“怎么突然这样?你哪里受伤了?”
封薄明:“牧瑰!”
伊灰皱眉,蹲下来,把牧瑰的手拉起来探脉,又按照顺序顺着他的脊椎,抚过他的头、颈、背,端起他的脸仔细观察,将手贴上在他的胸腹。
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为什么他表现得像是在经历着剧烈的疼痛。
青鉴脸色变得特别难看。
在场,除了他和牧瑰本人以外,任何人都不清楚。
可他从来没去考虑过。
因为,他曾经以为以牧瑰那自私的个性,是不会这样做的。
从第一次鉴定他的能力开始,青鉴就知道了。
牧瑰的强化能力是有代价的。
强化人体本身或者强化他人的异能意味着突破这个人本该有的极限。
怎么可能没有代价。
但是牧瑰的能力代价是可以选择的。
有两个选择。
其一,让受到强化的能力者本人,去承受突破极限的身体损伤以及疼痛,此时对于身体或者神经造成的损伤是真实的,轻者可以通过各种方法恢复,重者就是不可逆转的永久性损伤。
其二,牧瑰本人代替对方承受代价,但是只需要承受突破极限的精神疼痛,身体并不会受到真实损伤,精神疼痛不会对他真实的神经造成损害,只是他需要一直承担相应的疼痛,期间不得昏迷过去。
强化重力、气压等这类东西的时候,他则是必然要自行承受代价,也是同理。甚至,根据强化的程度和范围,比起强化他人及其能力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而承受代价的时间和使用强化的时间是一致的。
根据强化的能力强弱,强化的水平高低,强化的能力数量等,这个疼痛强度会叠加增长。
这些青鉴都清楚,因为正是他将这份完整的鉴定报告交给牧瑰的。
所以,青鉴知道,目前牧瑰正在承受那份代价,按照他这段时间滥用能力的程度,他现在应该都被难以忍受的剧痛笼罩,而且这样的疼痛要持续数个小时。
他得硬生生扛着,昏迷也是不被允许的。
青鉴几乎咬碎牙齿。
为什么啊?
凭什么啊?
平日总是念叨着自私自利的人,能不出手就不出手的人,为什么会选择第二个选项啊?
这一点都不合情理吧!
虽然牧瑰之前也曾给艾柏枝强化过几次,可那几次,程度很轻,而且对方是小孩子,他自己承担也是合理的。
但是现在呢?
牧瑰其实完全没必要自己承担这一切,他没这个义务啊?!
他完全可以让别人承担这些,也应该这么做。
骤然间,青鉴回忆起,牧瑰对他说的:
“关于这个能力的代价,你要替我保密。”
那个时候,青鉴以为,牧瑰铁定是选择第一个的,不告诉别人是为了不让他人产生抗拒心理,而不接受他的强化。
但结果呢?
他竟然是想自己一个人把代价全部承担下来。
接受强化的人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而牧瑰自己,只要他熬过了那段时间的精神痛苦的代价,也没有什么真实损伤。
两全其美。
这傻逼的思路估计是这样的吧!
青鉴彻底理解了。
然后他怒了。
可是怒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牧瑰似乎适应了,抬起手,出声:“我没事,别紧张。就是一时松懈下来,脚软了,然后焦虑症发作了。”
一个糟糕的借口,他一点也不像是有焦虑症的人。
他干脆直接盘坐在了地面上。
他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胸口,似乎真的缓过来了一些,表情一如既往地轻松平常。
周围的人看见这一幕也稍微松了口气,放心了一些。
只有青鉴咬牙切齿地道:“………这是!”
什么鬼的“没事”,这样的剧烈疼痛起码还要持续两个小时以上,因为他之前就连续用了这么久的能力啊!
牧瑰看着他,用眼神警告他不要说话。
青鉴咬着嘴唇哼了一声,撇过脸去。
但他的拳头还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他很想骂牧瑰几句,为什么要这样逞强。
可现在这情况下,这也是不可能的。
他也答应过他不会说出去。
于是一腔的闷气堵在胸口无处宣泄。
伊灰将他们的细微动作看在眼里,发觉他们隐瞒了一些东西,却贴心地没直接问出口。
闫孟肃举起他的手腕:“这个呢?”
牧瑰看着这可怕的数字眨了眨眼睛:“坏了吧?”
闫孟肃:“………”
这句话好像似曾相识?
这句倒是真心实意的。
牧瑰很无辜,他真的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的疼痛,他确实是久违了,突如其来,挺不适应的,所以才一时那样反应。但是习惯了以后,就好多了。
他发觉只是他自己把自己吓到了,疼痛灾难化了,比起他以前那个身体,这个身体的疼痛阈值显然要高很多,所以其实真的不算什么。
按照感觉疼痛等级来说的话,顶多中度疼痛。
至于这个腕表,估计是根据他直接的神经反应来检测的,然而腕表是没办法测算出他的疼痛阈值的,所以事实上,他的体感疼痛要远低于这个数值,比起以前,确实好多了。
看似恐怖的疼痛度数,他真的还好,并没有撒谎。
周围陷入了一片寂静。
牧瑰看着他们一群不信任的眼睛,漫不经心道:“你们不信我也没办法。”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道:“封薄明*、雷辰*、Gray*、颜策之*,回来。”
青鉴和牧瑰都听到了言心秀*幽幽的声音:“......只是你不应该在这时候收回你的能力。”
牧瑰一愣,背脊一凉,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可是已经晚了。
距离他们最近的封薄明的身体上浮虚化,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而牧瑰刚刚站稳的脚,突然踉跄了几步。
随着身后的四只游魂归位。
牧瑰举起拳头放在嘴边,忍不住咳嗽了两下。
他睁开眼睛,瞳孔一缩,只见满手的鲜血。
他自己的血。
“牧瑰!!!”
“牧瑰!”
“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