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袭来的是刺骨冰寒。
牧瑰对此没有防备。
睁开眼,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白茫茫一片。
天空是灰白的颜色。
飘着絮似的,轻柔的细雪。
牧瑰低头,脚下是冰。
他正站在一个湖泊被冻住的冰面上。
牧瑰踩了两下, 轻轻试探了一下冰面。
笃笃。
声音听过来倒是冻得很结实。
不过也不能完全放心。
这毕竟不是现实中的冰面。
只是这湖泊的颜色有些奇怪。
正常冻湖的颜色从上面来看应该呈现蓝白色泽,有些是裂纹花样,有些可能有气泡。水深的偏蓝,水浅的偏黑。
而他脚下的冻湖,有裂纹, 但不明显,因为底色也是白色的,像奶白云彩一样的颜色。
牧瑰看不清下面有什么。
于是他打算去岸边看看。
如果这幅画和前面几个一样,画境的边界理应不大, 只有一个人的话,应该好找。
不过, 他还没走到岸边,就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找到了人。
那个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不, 准确的来说是脚底。
他余光瞥到脚底的颜色发生了些许变化,于是低头再次确认了一下。
!
他是真的被惊到了。
牧瑰退了十几步, 去观望那水底下的那个“人”,看清了她的脸。
发丝是冰蓝色的, 肌肤虽然也苍白如冰雪, 但到底和冰冻的湖泊有点差距。
有一个人被冻在湖泊之下。
那是一个巨型化的人类,女人。
比他们之前路上看到的巨人还要大的。
刚刚他一路走来看到的湖泊冰面下的白色,是她的衣服。
牧瑰现在所在的位置不过在她的睫毛之上。
“啧, 麻烦。”
牧瑰咋舌,循着她的手臂轮廓走过去, 看见了她收拢的十指。
想要把人救出来也不容易,关键是救出来之后如何安置。
但牧瑰总还是想先听听她自己的想法。
牧瑰行至岸边,找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朝冰面砸去,石头碎了,冰没碎。
“嗯?”
牧瑰又取出水杯和酒杯,水酒一齐倒在冰上,纹丝不动。
甚至过了一会儿,倒在上面的水和酒被冻成了冰渣子。
牧瑰收回了两个杯子。
判断结果这就出来了。
这是能力造成的冰寒,而非这个画境构造出来的东西。
而这个能力的源头,估计就是在湖中的那个巨大的女人。
牧瑰只能让颜策之*出来。
他们站在女人面庞所在的冰面之上。
“这里?”
“对。”
颜策之朝冰面刺入了剑。
他控制的很好,黑色纹路在冰面上蔓延,以及顺着裂纹向下渗透。
不过几个呼吸,女人面上的那块冰消失得无影无踪。
颜策之*离开之前迅速跑去岸边开出了一个洞,非冰冻边界上,是画境的边缘,在上面开了一个往外的口子。
颜策之*回来后,牧瑰手背上多了几道血痕,他轻轻抹掉伤口渗出的血,蹲在那个冰面消失的豁口上。
女人面庞的肌肤本该细腻如凝脂,只是放大之后很多细节都分毫毕现,像是一个制作绝妙的巨大化人体模型,令他生不起美学观赏的心思,倒是有生物学观赏的心思。
新鲜的空气灌入鼻腔。
女人的鼻尖和睫毛很快翕动起来。
牧瑰略微施加了重力。
待到那女人面色稍显痛苦之时,他收回了能力。
砰。
眼睛睁开了。
那眼皮打开的声音都是能听见的。
冰蓝色的瞳孔如同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映衬着灰暗的天空,盈湛湛地几乎要发光。
女人的眼珠子夸张地转过来。
她的视线集中在了牧瑰身上。
牧瑰浑身打起十二分精神。
虽然这个女人站在江昭那边的可能性很低,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更何况,如此庞然巨物的身躯,也不由得他轻视。
睫毛也是霜雪堆砌般,遮住了半个眸子,女人默然凝注他良久,张开了素色的唇瓣:
“退后一点,我要起来了。”
牧瑰闻言立刻往后跑了至少百米。
女人艰难地抬起身子。
而在她起身的那一刻。覆盖她身躯的冰面开始凸起,崩裂。
咣咣咣轰轰轰轰!!!
似雪崩,似地震。
咣啷咣啷咣啷咕咕咕咕轰轰!!!!!
牧瑰所立身冰面也乍然迸开巨大的裂缝,这样的巨大缝隙足足蹿开了千米远。
牧瑰只好凭借反应能力躲闪着这些裂缝,还有从那女巨人身上滚落的庞大冰石——几乎每一块都能将他砸成肉泥。
等她身边的动静都平息下来,牧瑰也才终于好好地站在了冰上,因为冻得牢固,下方已经没有流动的液态水,所以他才能站的稳当。
那女人身上裹着雪白的裙子,长长的头发滚在地面上,像滑落的雪山之巅的积雪,那裙子更宛如用雪揉造的而非真实衣物,浑然一体的白,透不出半点,她的皮肤,似乎也跟白雪的色度只有微弱的差距。
这个女人,等比例缩小为正常人类,应该是个偏瘦弱的少女。然而现在这个尺寸,实在无法将她与柔弱二字联系起来。
牧瑰确信,这个女孩,应该原本只是个正常人类,也是和其他巨大化的人类一样,是因为辐射而发生了身体的异变。
巨大的少女盯着他半晌,眯起眼睛道:“你不是他……竟然还有除了他以外的人来到这里……”
牧瑰想,这个画卷应该除了她和江昭以外没人进来过。
他开口问道:“你是被江昭关进来的吗?你想要出去吗?”
虽然带出去很麻烦,安置更麻烦,但只要她说想出去,牧瑰打算带她出去。
然而那巨大少女更加眯缝起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她犹豫了一下,朝着牧瑰伸出手。
牧瑰跃了上去。
她缓缓把手抬起来,说道:“你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
牧瑰则捂着耳朵,站在她手掌上维持平衡,感受到了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少女把他放到耳边。
牧瑰在她耳边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听见了,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她回答道:“我叫莫雪疆……雪花的雪,疆域的疆……。”
牧瑰看着她,他似乎猜到了一些,他改变了一开始的问句:“你是自愿来到这里面的,是吗?”
少女脸上浮现出显著的诧异,她点了点头:“是。”
她没有被锁起来,虽然在冰面之下,但想出来也是不费劲的,江昭没对她做什么限制,因为她没有反抗或者逃跑的意思,她是自愿呆在这里的。
但牧瑰还是得知道她呆在这里的原因。
牧瑰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呆在这里?”
其实理由他也知道一些。
莫雪疆的脸黯然了些许,她轻声道:“……因为那个人说,他说,他会回来拿走我的能力,还有……想办法让我变小……”
那样巨大的身体,在外面的生活可想而知有多艰难,她大概也是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才握住了江昭伸出的手。
变小?除非找到了能够让身体变小的异能者,否则很难办到,而且——
牧瑰:“……那你知不知道,他拿走你的能力意味着什么?”
莫雪疆给了他出乎意料的答案:“……我知道,我会死。”
江昭自己和她说的,他在她面前非常坦诚。
牧瑰平静地问她:“即便明知如此,你还是答应他呆在这里?为什么?”
那天空的暗云仿佛是莫雪疆眼中的阴霾化就,她的声音平和至极:“我想不到我该如何在这样的世界上活下去。”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她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怪物。
与巨大的身体一起降临在她身上的,还有无法控制的冰系异能。
她是在逃难过程中觉醒的能力,觉醒能力的那一天,她醒来就能看见自己巨大化的身体。
还有身边长达数千米的冰封。
无论建筑物、高大树林、河流、山峦,都裹着一层厚厚的冰壳。
漫天的雪。
寂静的城市废墟。
僵死在冰雪里的人。
还有被她压在身下,化作血泥的许多幸存者。
里面大概包括她的家人。
距离她最近的,昨晚还抱着她睡觉的爸爸妈妈。
他们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他们不是被变异动物杀死的,而是被他们的事女儿碾死的。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异能,也没办法操控自己庞大的身躯。
变异动物靠近她会直接被冻死,但同时,那冰霜的范围还在继续扩大。
她倒在地上,又困又累又饿,连大声哭泣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眼泪静静地流淌下来,那泪水都比她的身躯温热。
她倒是希望自己直接这样死去。
只是显然,距离死亡,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个时候,有个人成功靠近了她,而且没有被她身上的寒气冻死。
那个人就是江昭,他对她说,他可以把她关到一个谁也没有的地方,抑制她的能力,直到有一天,他能顺利夺走那个能力。
她实际上没有拒绝的权利。
但是她觉得这样也不错。
江昭跟她说了他的计划。
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这个能力非常信任,他不认为她会逃出去,也不认为她想逃出去。
“拿走你的能力,你就会死,但会让你死的没那么痛苦,而且,假如有一天我决心拿走这个能力,必然是找到了控制这个能力的法子,你不会再因为这个能力而伤害到任何一个人,而我会让你的身体缩小后死去,让你作为一个人类死去。”
这对莫雪疆是极具诱惑性的提案,她知道这个提案是明摆着送她去死,可这就是她所愿。
她不想再拿着这个杀死她亲人的异能,也不要拖着怪物般的身躯活在世界上,能作为一个平凡的人类死去,是她唯一的夙愿。
江昭是第一个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向她提出这个建议并有能力做到的人。
所以,她答应了。
并将自己封入这个湖泊。
这个画中的世界本就是因她进入而创造出来的世界,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
她沉睡着,静静地等待着解脱的那一天。
可再次醒来,她看见的却是另一个人。
刚刚因为视角问题,她都没怎么看清楚那人的模样,起来仔细看清了,才发现那不是江昭。
或许是太久没和人讲话,莫雪疆难得多说了几句,简略地讲了自己的故事。
随后,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莫雪疆还是道:“现在,你得离我远点才行了。”
以免被冻成人雕。
她缓缓把手送远。
牧瑰大声道:“等一下!”
莫雪疆停住了。
牧瑰:“我只是很奇怪,明明有更好的方案,你为什么要答应他的下下策。”
莫雪疆露出懵懂的表情:“……更好的方案?”
牧瑰笑起来:“我有办法,你不用死,也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能力,不会轻易伤害到别人,还能变小,你能够作为普通的异能者的形态继续活下去。”
莫雪疆陷入了死一样的缄默。
牧瑰:“我想我能办到,你与其相信江昭,不如相信一下我?”
莫雪疆:“可是……”
可是我配继续活下去吗?
犯下无数罪孽的她,一个活生生的怪物,值得继续活下去吗?应当厚颜无耻地活在这世上吗?
不,她摇头,这是不行的。
牧瑰仿佛猜到了她要说什么,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有什么不行的?你只要救更多的人就行了。”
莫雪疆:“………”
杀人和救人是这么算的么?
她道:“就算我救了再多的人,死去的人终究是不会复活的。”
牧瑰一脸理所当然地回她:“废话,死人当然不可能复活。”
他这种特例除外。
牧瑰继续接上:“但是你救下的人,那些本该死去的人,能活下来。”
莫雪疆眼神迷惘了。
她不理解他的意思。
“那些人的性命对于他们自己还有他们的亲朋来说,也有着独一无二的、无可取代的意义,这个份量难道不重吗?和已经死掉的人相比,难道不重吗?死去的人不能复活,但你能救下还活着的人,这难道不足以减轻一些你心中的负罪感吗?”
不是因为高尚而救人,而是为了赎罪而救人,这点对于她来说非常重要。
莫雪疆:“………”
她的胸膛中似乎有无数蝴蝶聚在一起拍打翅膀,那是一种令人震撼的混乱。
“江昭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你把你的能力送给了江昭,意味着你把最好的屠刀放到了他的手中,你为了不继续伤害到别人躲进了这个世界,想着牺牲自己,减少一个世界上的怪物,可你没有想过,他会用你的这个能力害死多少的人。”
如同一个定音之锤砸在脑门上,莫雪疆浑身颤抖起来。
她说不出话。
如果……眼前这个男人说的是真的。
那么……她又在做一件错事。
她明明一开始犯了无可饶恕的罪恶。
到最后却还是险些助纣为虐。
无比的讽刺悲凉瞬间压垮了她。
然而,这是真的么?
泪痕斑驳的她捂着脸庞低下了头。
这一次,她学会了提出疑问。
江昭可能不可信,但这个男人就没有说谎骗她吗?
不是怀疑。
她只是单纯地不知道如何去判断谎言和真实。
就像她脑子里没有推理辨析真伪的程序。
她的脸上一片空白。
牧瑰只是闯了进来,和她说了这么一大堆话,就像江昭那样。
她接下来也要根据他的意思去做吗?究竟她怎么做才是对的?
牧瑰看着她的表情,说道:“你现在应该很混乱,但是你不需要下决定,因为我现在不打算放你出去,你要做的事情和之前一样,那就是睡觉。”
莫雪疆:“………?”
牧瑰:“我已经从江昭手中抢走了这幅画,也就意味着你落到我手里了,我想什么时候进来都可以。”
毕竟这个异能是附着在真实之画上的空间,因其特殊性,他无法掌控,但他可以夺走。
莫雪疆理解不了他话中的意思。
那又意味着什么?
牧瑰:“你现在没有选择,只能按照我的方法来,我会按照我自己的意思,找到能够帮你控制能力的法子,让你变小的方法,然后帮你这么做,无论你愿不愿意,当然,你要是乐意配合是最好的,就算你不乐意,你也没有办法拒绝。”
话虽这么说,牧瑰几乎已经笃定她不会拒绝了。
莫雪疆消化了好半天,才勉强问道:“为什么要替我做这些?”
牧瑰:“那你为什么想死?”
莫雪疆:“………”
牧瑰:“因为我想这么做,就这么简单。”
也不需要别的理由。
硬要说的话,他大可以扯出许多条,比如她的能力有特别多的利用价值,可以进一步气死江昭等等。
但是,牧瑰现在很生气。
从刚刚开始,怒气值一直在巅峰游荡,没下来过。
所以他打算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而不再有任何理性的思考,哪怕这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
莫雪疆把牧瑰放在地上之前,问了他的名字。
“你叫什么?”
“牧瑰。”
他在她手里写了这个名字。
莫雪疆用悲伤无助的眼睛俯瞰着他:“牧瑰……我记住了,我在这里等你。”
牧瑰:“或许需要很久,但我会尽量快的。”
莫雪疆:“对我来说,只是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的一瞬间。”
牧瑰:“那就祝你做个好梦。”
……至少江昭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至少,他的方案比江昭的更好。反正她没有选择,不是吗?
这样一想,她便不由得轻松了一些,她不需要去考虑做出选择,而只需要等待。
那或许让她生出了些许期待。
这个人是否看出了,她心底还有一丝生的渴望呢?
莫雪疆:“……我觉得我可以试着活下去了,像你说的那样,是不是我救了更多的人,我就更有资格活下去了?”
牧瑰:“像江昭那样的家伙也活在这个世界上,你说呢?你至少要活得比那家伙久,还有———活下去,不需要资格,不需要允许。”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现实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