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牧瑰很清楚那是封薄明的声音。
但从那一声之后。
他的身体就没有力气了, 像疾风骤雨里的浮萍,在河流上断开了根,无能为力地辗转沉浮, 被暴雨打得支离破碎。
他不知不觉被人流带出了几百米远。
没被人踩在脚下只能说明慌乱拥挤的人群和虫潮的密度不遑多让。
而虫潮,不知不觉近在咫尺。
牧瑰手中的刀本来打算用于防身,现在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不远处强光爆起,他一下子失去了视野。
他感觉自己耳朵虽然是完好无损的,但突然间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长而高的嗡鸣填满了耳廓。
咔嚓咔嚓咔嚓。
牧瑰重新恢复视线之后, 面对着虫子的口器撕咬着人的头颅,眼睛一眨不眨,血溅满了他的全身。
他回过神来身边已经倒着了七八只巨型蟑螂,翅膀和腿被撕碎, 胸腹被洞穿。
牧瑰拳头上滴着颜色混杂的粘液,里面还有他自己血。
然而, 他没有一个呼吸是停歇着的。
原本他身边挤满了人,现在都变成了地上的尸体,不, 尸块。
人和虫的碎渣在那一刻不那么分明,都成了脚底的烂泥。
他的身侧和脚下全都是想要把他吞了的蟑螂。
他现在全靠身体的反应在攻击。
杀了一只, 还有七八只,全都一齐扑过来。杀了七八只, 旁边还有成百上万只, 源源不断。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杀了这些东西的,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可是他只是练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再怎么训练, 他终归是肉/体凡胎。
他只支撑了十几秒的时间。
他的身体就在某一刻无可奈何地僵硬了下来。
而虫子是不管这些的。
他们冲着牧瑰的身体各处同时张开了口。
牧瑰眨了一下眼睛。
在第一次面对生死的这一刻,时间似乎都无比的缓慢。
但他既没有走马灯, 也没有任何思考其他人的余地。
啊,我要死了。他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想法。
睁眼的时候。
黑色的灰飞抚摸着他的躯干和四肢,像流沙,像纤细的秀发,顺滑地从他身旁绕过,飘走了。
颜策之一剑旋出去,灭了周围的虫子,冲过去抱起了牧瑰。
“牧瑰!!!!”
牧瑰的视野从短暂的黑暗中复原。
他抓着颜策之肩头疯狂喘息。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的压迫。
但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的威胁什么都做不了。
颜策之见他还活着,赶紧跃上高楼,带着人在建筑顶层之间飞奔,朝着人群逃亡的方向。
牧瑰手指用了点力气,问他:“薄明呢?”
颜策之:“他去找他爸妈去了,我来找你,还好赶上了!”
牧瑰耳边回响起刚刚那声惨叫。
他希望自己听错了。
可是他们跑出没多远。
后方就有无数透明地闪着微弱银光的丝线卷起,将无数虫鼠切割成粉末碎屑。
一个人飞速拉近距离。
是伊灰!
牧瑰喊道:“Gray!城墙呢?”
紧接着他就看见了捆在伊灰背后的那个人———封薄明。
他正昏迷着,但身体上没有很重的伤害。
伊灰是被手中那条纤细到几乎看不见的丝线拽过来的,丝线另一头在远方的高楼上。
伊灰接近到几米范畴之内时,露出一个笑容。
那是和他往常完全不一样的,是怒极的冷笑。
他张开嘴:“有个傻逼拿自制的炸药轰炸开了城墙。”
“什么?!”
颜策之和牧瑰震惊地看向他。
伊灰手指轻轻一勾,带上两人一起加速往前。
颜策之和牧瑰都能感到腰腹间裹着一圈强劲的丝线,然后,他们整个身体飘了起来,被拽着向前飞去。
伊灰一边带着他们几个跑,一边还杀着下面的虫鼠,数量很快减少,但那对比起全部规模的虫潮,不过是杯水车薪。
伊灰飞快地说明情况。
“我控制不住那家伙,你们也应该听说过了,就是前段日子一直在逮的,那个杀人魔,我今天带他们去就是为了彻底抓住他,谁想发生了这样的大灾祸。”
颜烺忍不住冒出来了:“那你怎么不在他炸墙之前控制住他!你的话,应该很容易做到的!”
他当时和伊灰分开了,在不同的战场,没看到那人。
伊灰拧着眉头,他们下面,悲惨的嚎叫是他们的背景音,他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我们谁也都没猜到,那家伙的异能是复生,青鉴说是不死。他每次拿着的炸弹,不是远程控制的,而是自制的,由他直接亲自过去引爆,每一次他自己都会被炸死,我根本没办法控制!但是每一次他都会复活,而且,他把炸弹埋在了墙的外面,而且藏在了地下面,不同的地方,你知道,外面的虫子有多少……”
牧瑰短暂失声了。
祸不单行指的就是现在。
牧瑰看见了伊灰凌乱的衣着和头发,看见了昏迷的薄明的脸。
“……Gray,薄明……”
伊灰说得直白:“这是我要说的另一件事,他看着他的父母死在他面前,等他醒来,你们得想办法安抚他,不然他一定会死,最好也是疯了,我可不希望我刚收的徒弟这么快就白白横死一个。”
虫潮以恐怖的速度推进。所过之处,全成了废墟。他们花费好几个月建立的基地,生存的希望就这样毁于一旦。
伊灰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大范围的攻击型异能者,起码能拖一段时间……”
而他们当中唯一一个能广域攻击的家伙现在在他背上昏迷不醒。
不多时,天空中传来轰鸣。
牧瑰抬起头,是军/用直升机。
螺旋桨的响声中夹杂着悲壮的喊声。
“中校!!!!!!”
有一个人从直升机上一跃而下。
凛厉的风如同刀片刮过脸颊和脖颈,骤然增大的气压让他们一时喘不过气。
杨双胥与他们擦肩而过,朝着人潮与虫潮的交界线处,坠落下去。
牧瑰、颜策之一齐扭身朝他望去。
伊灰咬唇没有回头。
准确的说,杨双胥并没有落下去,他的身体被无形的风托起。
那一刻,牧瑰看见后方———几乎所有超前涌动的虫子都停了下来。
飞着的大蟑螂,落地。巨鼠们则难以反抗的趴在了地上。
那景象仿佛那一条线的另一端都被按了时间暂停的按键。
只有不太明确的分界线涌出了三两只蠕动身体的虫子。
“啊啊啊啊啊啊!”
人们慌不择路的逃跑,一些人为逃脱虫口喜极而泣。
范围并非是方圆百里,而是覆盖整个基地的,有一半——被虫潮吞噬的那一半,被他的风压死死压制住了。
伊灰他们终于快速和虫潮拉开了距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杨双胥脖子和额头都爆出青筋,从喉咙里挤出的怒吼,不知是为了死去的数十万的生命,还是为了榨干身体的最后一点力气。
而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所做的事情。
所有的人脑中只有一件事,逃。
剩余可用的直升机纷纷飞到人群前方引路。
牧瑰紧紧抱住颜策之,看着杨双胥的背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他明白,那个人是这个基地的领导人。
他下决心要为所有人殿后了。
他应该没想活着了。
他是个崇高的英雄。
可是,哪怕在这个时候,牧瑰也会忍不住想:
那么,谁来救他?
坚守下去唯一的结局就只有死。
谁能去救救他?
牧瑰心脏跳动起来,仿佛快要爆炸的定时炸弹那样。
但是,不知逃亡了多久,连基地都模糊的时候,他的胸腔又缓缓安静下来了。
如果有奇迹,那一定不是他。
【我只是一个无能力者,只是一个柔弱的普通人,我什么都做不到。】
这不是什么自卑。
而是客观的事实。
面对这样庞大的灾难,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哪怕是像伊灰那样强大的异能者,如果只有一个两个,也不行。
他们该怎样做才能逃离这样的灾难?提前预防?还是说以强大的攻击力去碾压这些虫子?
牧瑰下意识打了自己一巴掌。
灾祸都已经酿成,他现在去考虑这些“如果和假设”有什么用呢?
伊灰捉住了他的手,摸了摸他被自己打红的脸,温柔地沙哑地告诉他:“是有用的……至少以后…我们可以避免……”
牧瑰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像疯子一样吐出嘴,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完全不看着周围了,只沉浸在自己的梦幻当中。
牧瑰被这一声拉回到了现实,他伸出手臂,和颜策之一起接住了伊灰。
牧瑰望向颜策之,颜策之露出痛心的表情,他含着泪道:“他带着我们逃了一天一夜……”
伊灰在他们怀里昏迷了过去。
高强度使用能力还要带着这么多人逃走。
牧瑰这才看清,周围的人群。
蹒跚而行,抹着眼泪互相搀扶,只是不敢停下脚步。
而停下脚步的人都已经被他们落在了后面。
那些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宁愿一死解脱的人。
整个锦城基地,一天之内,没了一半。
牧瑰茫然地望着天空。
天色是那样的好,乌云已然散去,鸣雷没有带来磅礴的雨,甚至黎明的阳光快出来了。
可是,为什么,那漫长的夜晚始终还没结束呢?
那要何时才结束呢?
黎明前的夜怎么会这么黑?
没人回答他。
丝线失去了束缚力,封薄明从伊灰身后滚了下来,醒了过来,他跪在地上,撑起身子,双目先是朦胧,后抓着牧瑰和颜策之问:
“我爸妈呢?!他们在哪?!为什么我没看见他们!我刚刚明明看见了!他们就在我……就在我眼前……”
话音戛然而止。
牧瑰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完好的人在眼前被他自己活生生撕成碎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