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名字？！”

牧瑰的声音里出现了难以掩饰的颤抖。

现在正昏迷的言心秀知道这个名字不奇怪, 或许他看了自己的记忆。

但是已经变成鬼*的言心秀不可能知道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记得的名字。

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和别人提起这个名字了，他将这个名字深深地埋在了记忆的深处。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包括伊灰、封薄明、颜策之他们等, 任何一个人，他都没有说过。

是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一辈子都在寻找的人。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他说的话，而是去追问他为什么知道这个名字。

言心秀*似乎也料到了, 他继续揭开事实：

“韩忆许确实是我的名字……召唤过去的灵魂需要真实的名字，对于我来说这才是真实的名字，念出来，你就会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了。”

牧瑰下意识的摇头, 眼睁睁扶着窗沿退了两步：“………”

言心秀*向前，带着期许和温柔的诱导说：“不要害怕……我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了……”

牧瑰：“我不………”

他话还没说完。

就看见了言心秀*那一双悲伤的眼眸。

仿佛在苦涩诉说着：不要再拒绝我。

是的, 说了要相信他的，牧瑰说过的。

他不能食言。

牧瑰把视线移动向另一端，需要靠手臂支撑着身体才不至于弯下去。

他的内里翻江倒海。

太过分了。

为什么直到现在却通知他这样一件事。

他不愿意相信。

以及这一事实连带的那个最为可怕的可能性。

可是假如是真的呢……

牧瑰心中稍微拉起一丝希望又被自己掐灭。

不能抱有希望, 否则随之而来的只是失望。

他失败了太多次了。

唯独这件事……

言心秀*：“我知道很难，但唯独这一次, 就当是最后一次，好吗？”

牧瑰撑大了眼睛, 攥紧拳头, 呼吸急促了起来。

………

………

言心秀*等了很久，终于等到牧瑰抬起头。

“………韩…忆…许。”

他的眼睛里充斥着血丝，他费了好大的劲, 才勉强念出这三个字。

熟悉又陌生的字从嘴中吐出。

瞬间勾起他久远的，烙印在骨髓上的记忆。

然而没有一帧能与眼前之人重合。

牧瑰下意识朝着他伸出手。

而言心秀*向前一步, 就变成了韩忆许，带着冰冷体温的手落在他掌心，冻得他一激灵。

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人，他一动不动，无法呼吸。

理智告诉他：

十几岁的面孔不应该和成年差距这么大。

完全不一样，没有一点痕迹。

哪怕事实就摆在他眼前，他还是不相信。

是怎样的内情将一个人原来的所有痕迹都消磨干净。

他想不到，想都不敢想。

如同过去无数次一样，他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接上了他心里疑惑的答案。

“我现在把你的记忆、我的记忆都交给你，这样你就会知道一切。”

牧瑰脱口而出：“不要有保留，把所有的记忆都交给我！”

“……如你所愿。”

言心秀*，或者说，韩忆许，他握住了牧瑰的手，凑了过去，深情地望入他的眼眸，接着用另一只手盖住了他的双眼。

他的声音也在颤动，但他知道他必须说出来，做到。

“牧瑰……我不想使你难过，但我这一次想让你好好活下来，我将如你所愿把希望承接下去，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只是，你看到了我的记忆，也不要太伤心，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牧瑰浑身一震，陷入了他人与自身的回忆中。

***

2048年4月6日。

韩忆许提笔在电子作业页面上无意义地圈圈画画又很快撤销，他已经将周末布置的作业写完了，他甚至对之后几天的课预习了一下，开始写之后课程的练习。

但他写到一半，心有些静不下来。

他也不想回去玩游戏看电影之类的。

他抬头，看见窗户已经被雨打得模糊。

嘈杂的雨声形成了白噪音。

他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

22点。

韩忆许想，再等两个小时，等不到，他就去睡觉。

这时，铃声响起。

“欢迎回家。”

智能管家的招呼声也传到了韩忆许耳朵里。

他连忙起身，奔向门口。

开门进来的是他父亲。

他们穿着的执勤警服和雨衣外套还未来得及褪去。

“爸！”

韩忆许惊喜道，但很快愣住了。

他刚想问是不是行动结束了，就看见他父亲韩征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抱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

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

是父亲领过来的。

那个孩子被裹在似乎是临时买的塑料一次性雨衣里，头发和衣裤几乎全打湿了，在不停地发抖。

韩征歉意地对他说：“今天晚了一点。”

他把袋子递给韩忆许，温柔地笑道：“生日快乐。”

韩忆许很高兴地接过，但他此时的注意力全放在那个孩子上面。

他把蛋糕袋子拿去放桌子上。

他伸出手去接那个孩子。

可那个孩子躲了一下，低头埋在韩征怀里，拽着他的衣领。

韩忆许短暂地愣住，但很快他继续向孩子伸出手，直接从韩征怀里将他拽了出来。

韩征似乎也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韩忆许剥掉了孩子的雨衣，和他解释道：“先让我爸把雨衣脱了吧。”

他把湿漉漉的雨衣取下挂在旁边，看见了那孩子的模样，衣服破旧，长发糟乱，涂着泥结块了，面黄肌瘦，皮肤上有些擦伤淤青和肮脏，一个8岁的孩子，眼睛是死的。

韩忆许心想，这该不会真从垃圾堆里捡了个孩子回来吧？

十五岁的韩忆许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认为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眼睛竟然死了，但看着那眼神，他也稍微有些紧张起来。

他把孩子放下来，那孩子就如同一尊小石台，原样僵在那里。

“爸，你先换衣服洗澡吧，我带他去另一个浴室洗澡，然后热一下饭菜，等会儿你出来就可以吃了。”

他牵起孩子的手。

那孩子似乎只是被动的接受他的动作。

他没有上来直接问父亲为什么会带了一个孩子回家，而是先将一切安定下来再谈。

而就在这时，腕表响起通讯提示。

“喂？”

“什么？我现在已经到家了……”

“哦，我……”

韩忆许看着韩征望过来的眼神，他微微一笑：“没事，快去吧。”

韩征只能挂了电话，拍着韩忆许肩膀说：“忆许，局里没有给这个孩子睡觉的地方，拜托你帮忙照顾一下这个孩子，好吗？”

“嗯。”韩忆许还是没有问为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被交托了一个很重要的任务。

韩征摸了摸孩子的发：“听哥哥的话，不用害怕，这里很安全。”

孩子没回应。

韩征看那孩子没有激烈的抗拒，于是道：“好，交给你了，我们还有工作，回来可能凌晨或者早上八点之后了，你们早点休息，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打电话给我。”

韩忆许笑着说：“辛苦了，早点回来，注意安全。”

韩征赶紧又跑出去了，他开上自己的车过去。

这下，房子里只剩下一个孩子和他自己了。

他自己年纪也不大，也没有照顾过亲戚小孩之类的。

刚刚的镇定其实有大部分是装的。

韩忆许握着小小的手心，传来的些许冰冷温度让他稍微反应过来了。

该做的事情还是得一个一个先做完。

韩忆许：“……先洗澡吧。”

他牵着他往浴室去。

走到门口，韩忆许如梦初醒：“啊！衣服。”

韩忆许松开他，跑去自己房间的衣柜里翻找自己小时候的衣物箱。

衣服洗净存放得很好，就是带着一点防霉片的气味，他叠了几件衣裤，又去拿了浴巾。

这时候，那孩子还是站在浴室门口。

韩忆许牵着他进去，教他：“这边是热水，这个是温水区，这边是冷水，要用温水洗身体，这个是沐浴露，这个是洗发露……”

韩忆许看着他一动不动，问道：“……你自己能洗吗？”

那孩子还是一脸死相地沉默，嘴巴都不张一下。

这个孩子也有七八岁，要他给一个这么大小的孩子洗澡，韩忆许也没试过，不过情况特殊，他也顾不得那么多：“那我来帮你洗吧？”

他去解他衣服的扣子。

孩子突然动了，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不放。

之前他都默认为他是男生，韩忆许突然意识到这孩子还有可能是一个女生……

韩忆许收回手，把喷头放在他手中：“自己洗？”

孩子：“……”

韩忆许把喷头搁在他脚边。

韩忆许把衣服和浴巾放在他能够得到的衣服柜子最下层。

孩子握住了淋浴器喷头，去尝试扭开关，打到了温水区，水哗啦啦落地。

韩忆许笑了，他知道自己说的话，这孩子都有听进去。

韩忆许拿出了备用的杯子和牙刷：“这个也给你用，先洗漱一次，出去吃点东西，睡前再回来洗漱。”

他出去关上了门。

回到桌子前，他本以为自己会因为爸妈都在执勤而不能回家陪自己过生日而伤心，但其实没有，这种情况也发生过好几次了，不过就是推迟一两天，也一样。

而今天，他还得顾着另一个人。

他看着桌子上准备的饭菜，他想到了那孩子的脸色，虽然完饭尽量做的清淡了一些，可都是一些硬菜。

他打开冰箱看了看，最后拿出一些腌制好瘦肉块、葱和皮蛋。

这是他明天准备当早饭的，粥晚上也已经煮好了。

他炒熟了肉切碎了皮蛋和葱花，加到粥里，再煮了一下。

当那孩子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也做好了。

韩忆许看见他光脚走到餐厅，赶紧跑过去取拖鞋，也还是只能从他以前的衣物箱里面找出小号拖鞋。

那孩子把脚踩在他递给他的拖鞋里面，韩忆许觉得，真的好小啊。

这大概是他五六岁时候穿过的，尺寸也能刚好符合。

韩忆许用浴巾给他尽量擦干一些头发，然后将他引到座位上。

“你先吃点东西吧，等会我给你吹头发。”

韩忆许给他手边放了一个小号的陶瓷杯：“蜂蜜水，先喝一点，温度应该刚刚好。粥我也放凉了一些，应该能直接吃了。”

韩忆许坐在他旁边看着他。

那孩子微微张着嘴看着眼前的食物，看起来懵了一会儿。

“怎么了？吃不下去？”

头上盖着大浴巾的孩子露出了洗干净的脸庞和湿漉漉的头发，头发长的有点长了，还是枯瘦的感觉，但是眼睛形状很漂亮，瞳孔像是漆黑的珍珠。洗完澡后，脸上也稍微有了点红润的感觉，热气蒸腾起来，不再冰凉。

韩忆许看着他的眼睛，想，这双眼睛，要是能点亮一点光，应该是好看的。

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孩子虽然犹豫，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拿起勺子开始吃东西。

韩忆许看着他眼睛里落上光点，笑着去拿水果：“圣女果吃吗？”

没回应。

韩忆许还是将装着十几颗果子的小碟子放在他手边。

他伸出手拿去塞嘴里了。

蜂蜜水喝完了，水果吃完了，粥也吃完了，都解决得很干净。

真的很乖很乖。

韩忆许觉得这么晚吃这么多也够了。于是去收碟子。

谁知那孩子先一步把碗碟叠起来，拿去了厨房。

韩忆许从他手中接过来：“给我来就行啦，你先去再擦擦头发。”

现在他也看出来了，这应该是个男孩子。

不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小的男孩子的头发留的这么长。

听了他的话，那孩子跑回原来的座位用浴巾一个劲儿擦头发。

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韩忆许不自觉又勾起嘴角。

韩忆许洗完碗碟，把他抱到沙发上给他吹头发。

韩忆许：“头发有点长，我给你修短一点吧？”

那孩子点了点头。

韩忆许于是拿出剪头发的布披到他身上，给他剪去后脑勺累赘的部分，清爽多了，吹头发也更容易了。

韩忆许很快吹干了他的头发，最后才想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抬起手指在空中笔画。

“牧……瑰，”韩忆许笑起来：“挺好听的名字嘛。”

小牧瑰转过头，抬眼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也和一开始见到的黯淡无光的样子有天壤之别。

区别有点像没有磨光前后的珍珠。

“我叫韩忆许，你叫我哥哥也行。”

韩忆许自己也不算很大，但他觉得自己是哥哥，应该照顾好年纪小的弟弟。

他觉得还得继续消化一下，想起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子，应该挺喜欢看动画片的，于是拉上窗帘，打开屏幕，开始放映最近比较火的动画电影。

“看一会儿我们再去睡觉。”

小牧瑰还是没有异议，闭上嘴只点头。

韩忆许其实一直都挺紧张的，只不过对方一直很配合，他也慢慢放松下来，他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看到一半，他看了眼时间，问他：“该睡觉了，还想继续看吗？”

小牧瑰摇了摇头。

他们俩洗漱过后，韩忆许牵着他走到自己卧室。

“你要一个人睡，还是我陪你睡？”

小牧瑰默默走到墙角缩在那里，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

韩忆许：“？？”

他走过去把人抱起来，抱到了床上，给他垫了一个软乎乎的枕头，塞给他一只鲸鱼玩偶。

他自己早就换过衣服洗过澡了，于是直接躺在孩子的旁边。

他本来想出声关灯来着，谁知看见小孩条件反射地瞪大眼睛发抖，抖得比刚来的时候还厉害。

韩忆许就只能凑过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怎么了？”

韩忆许温柔地问他。

小牧瑰在这样规律又温暖的安抚下，身体的紧绷和僵硬逐渐舒缓下来。

直到他疲惫地合上眼皮的时候，韩忆许才熄灯。

黑暗中，他能感觉到一个小小温暖的生物钻进他怀里，韩忆许迷迷糊糊地像抱抱枕一样，紧紧环住他。

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了，像在呵护一个珍贵的易碎的瓷器，但是心跳速度加快了很多，他又怕吵醒了他，有些担心。

听到怀里均匀的呼吸声，他很迟才真的进入梦乡。

这一天的他也没想到。

这将是他此生收到的最棒的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