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3日。

颜策之走到礼堂的幕布后方的那架钢琴旁, 打开上面的盖子，黑白琴键仍是一尘不染。

他的手指轻柔扫过琴键表面，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如今, 也只有这样偏僻的乡村学校还在用这样的老式钢琴了。

他垂落的目光充盈着复杂的情绪。

牧瑰站在不远处，看着颜策之。

那双手，白皙又纤长，那是一双弹钢琴的手。

如今，上面却贴着斑驳的伤痕。

牧瑰慢步走到他身边, 伸出手轻轻按在颜策之的手背上。

颜策之惊讶地抬眸，见到牧瑰对他温柔地一笑：“要一起弹一下吗？”

颜策之愣了一下。

他记得牧瑰并不会弹琴。

牧瑰：“你忘了？一开始是谁教你弹琴的？”

颜策之怔住，他开口：“我……”

他想说，是他的养父母。

那时, 他年纪还那么小，但是他的养父母将他从人贩子手里买过去之后就对他实行所谓的“精英教育”, 主课不用说，艺术琴棋书画中，自然也有钢琴。

他不算是天才, 他的义兄算是。可是养父母因此也对他们更加严苛。

他的多人格也是在那时候诞生的。

义兄死后，父母被捕, 他被送去福利院，他本应该不会再去碰钢琴的, 从福利院再次出来之后, 却还是走上了这条道路。

为什么？

颜策之看着眼前的牧瑰渐渐与他记忆中的小时候重合。

被他提醒，他想起了一件很小的事情。

他们所在的那个福利院算是一个门面公益设施，很多富人干部喜欢去那里搞活动拍照, 据说是有人关照的。

因此那里的福利还是很不错的，有专门教师团队和心理辅导团队看顾, 经常也有人送东西过来。

虽然不如正常家庭过得舒心，小孩子间也偶尔有小打小闹，却也无伤大雅。

有一次，有个富豪送了一堆礼物，据说是他家女儿不要的旧玩具，本想扔了，后来干脆做了个顺水人情捐到了这个福利院。

福利院的老师让他们自己挑选。

其他孩子都很兴奋地上前去抢。

颜策之有些胆怯不敢上去，最后还是老师拿来，分到了一个儿童钢琴玩具，也是能发音的那种。

琴键比较少，只有中音区。

应该是比较旧的玩意儿了，现在有些孩子都用上全息屏幕模拟的琴键了。

颜策之拿到了他最不想要的玩具，可是看着老师温柔宽慰的脸，他说不出口拒绝，只能说了声谢谢，自己去窝墙脚了。

这个时候，牧瑰来到了他身边。

他手上没拿玩具。

颜策之把自己的递出去：“……你要不要这个？”

牧瑰拿过小钢琴玩具：“你不弹吗？不会吗？我教你？”

颜策之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牧瑰看着说明书，就把手指按在了琴键上面。

do do so so la la so—fa fa mi mi re re do—

是小星星。

非常生涩的小星星。

也没什么指法，只是伸出一根食指在那里戳钢琴白键。

牧瑰眨了眨眼睛，似乎自己也很惊奇竟然真的能弹奏出一曲成形的旋律：“唔，你看～多简单，我已经会了这一段～”

琴键上用铅笔画着数字123456，所以他也能弹出来。

颜策之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笑出来了。

牧瑰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笑得这么高兴？”

颜策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擦了擦眼角，勉强说道：“嗯，你学得好快，你来教我吧！”

那一刻，他真的忘记了，以前如何弹钢琴的，肌肉记忆似乎也不翼而飞。

他不再是养父母精心教出来的音乐神童。

他只是像个普通的孩子那样，从零开始和小伙伴一起鼓捣着如何玩琴。

答案就是这个。

是牧瑰重新教他的。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重新喜欢上弹琴。

颜策之回忆起了这一段，于是对牧瑰笑道：“嗯，来弹吧。”

颜策之伸出一只左手在低音区给他弹和弦，牧瑰则是右手在中音区弹起了旋律。

………

还是小星星。

这次他把整首都弹完了。

牧瑰收回手，无声呆了一会儿：“……我弹完了。”

他为自己拙劣的水平而沉默。

颜策之却轻轻拍手，看着他笑，他的眼底有一丝含蓄的泪光。

牧瑰转过头看着他：“我只会这一首，你以后会教我新的曲子吗？

颜策之缓缓把手搁在自己膝盖上，“……嗯。”

牧瑰将他冰冷的手指握在手心：“不要再靠伤害自己使用能力了，还有，如果想继续弹琴的话，我会陪你的。”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从重新遇见他，他就看出来了，手上的那伤口是源自他自己的能力。

除了从怪物身上涌出的鲜血 他不可避免会遇到这种情况，这时候，他会用自己的血。

血剑是颜烺的，可也是他默许的。

牧瑰当然知道，他总是优先他人而将自身置于次位。

他担忧他的同时也会尊重他的选择，所以他只是告诉他不要那么做，而不会出手阻止。

颜策之垂下脑袋，心绪悸动地闭上了眼眸。

除了他的其他人格，只有牧瑰清楚他在想的事情。

他总能在关键的时刻拉他一把。

用不强迫，温柔且体贴的态度。

让他不自觉去回握那双手。

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你们在弹琴啊？！”正在他感动的时候，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入进来，金墨跳上了舞台：“我说怎么看你到这边来了？舅舅，你竟然还会弹钢琴？刚刚那是小星星吧哈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幼稚？”

牧瑰站起身，无所谓道：“没办法，我只会弹这一首。”

金墨叉腰：“我也来弹一首！”

他凑过去时，颜策之重新抬起头，他也站了起来，对金墨说：“你来试试？”

金墨：“颜哥也会弹？”

不过他想起之前他们初次遇见的谈话，拍了拍脑袋：“对哦，你当然会了，你是钢琴家嘛。”

因为他一路上都没怎么聊他自己的事情，而且他大多数让颜烺出来，所以金墨下意识忽略了他原来的职业身份。

颜策之点点头，含笑道：“我是作曲家。”

偶尔也会去参加钢琴的比赛。

因为有心理阴影，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敢去报名，只不过这次也被人破坏掉了。

金墨刚要坐下来，被身后的人叫住。

顾疏跑进来：“啊找到了！他们三个在这儿呢！”

青鉴响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喂！走啦！别玩啦！”

金墨双手十指咣地摁在琴键上：“诶？我都还没开始我的精彩表演呢？”

顾疏凑到金墨身边：“钢琴吗？我也会啊！”

金墨抬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来吗？我们一起？”

照这样下去，两个人没个把小时大概出发不了。

牧瑰拍了拍他们肩膀：“走吧以后有的是机会。”

金墨：“舅舅你明明刚刚也在玩！”

这样说着他还是乖乖站了起来。

四人一同走出去。

礼堂门外，所有同伴们都已经收拾好行装等待他们了。

青鉴抱怨道：“牧瑰，不是你说要这时候出发的吗？人去哪里了？”

牧瑰漫不经心地走出来：“反正今天肯定到不了京城，晚几分钟不碍事。”

封薄明注意到了一点颜策之脸色的异常，关切问道：“怎么了？”

颜策之笑道：“没什么，耽误了时间不好意思，走吧。”

在此地耽搁了有十天，但这十天说长不长，银倩橘真的做到了牧瑰要求他做的事情，虽然只是初步的。

毕竟牧瑰与他签下的是个长期合同。

桃源境空间里的民居房屋也都建好了，有十几万的人在里面安居，这次，异能者和非异能者都在里头。

他们体会到此地的好处，便也没心思出去了，都打算好好在里头生活。

高见宁被银倩橘控制着，也不敢再造次，新的秩序在逐步重建中。

银倩橘最后将孩子们都送了进去。

他给他们建了一个小院子，他们一起生活的庭院，旁边还有小菜园和池塘。

最后，白洞入口外只剩下他一个人，送行牧瑰他们。

牧瑰和银倩橘规定好了联络的方式。

牧瑰：“假如下次我自己或者派的人来的时候……”

银倩橘：“我知道，我会让喜兔带你的人进来的，他已经记住了口令。”

牧瑰点了头，看着银倩橘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银倩橘张开嘴：“假如我那时候没有答应你的要求，你会怎么做？”

牧瑰微微一笑：“我会杀了你。”

银倩橘完全不讨厌这个答案。

因为他知道，这句话的完整版应该是，“我会杀了你，然后救下他们。”

银倩橘知道自己一定要说这句话：“谢谢你救了孩子们……也谢谢你救了我。”

谢谢你拯救了差点弥足深陷的我。

牧瑰理所当然地道：“救你也是有条件的，我们各取所需，如果以后我有需要的地方，你也必须要无条件协助我。”

银倩橘：“………”

后面这句本来应该是他说的话才对。

但是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来，一点道德绑架的感觉都没有。

因为他已经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了。

银倩橘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好，全都听你的。”

牧瑰渊静的目光落在他身后：“最后再提醒你一句，这个世界上有‘坏孩子’，不要被‘坏孩子’骗了。”

银倩橘还没琢磨清楚这几句话的深意，牧瑰已经转身带着队伍走了。

下午三点左右，两架直升机再次满载而出。

飞机上，飞行员王栾问他们：“今日时间比较迟了，满电也只能飞一半路程，要在一地落脚休息一晚上，去哪里？”

牧瑰调出全国地图测距：“晋阳，应该可以飞到吧？”

“两个小时左右。”

伊灰道：“好，天快黑的时候就下晋阳找地方休息。”

直升机晚上赶路太危险了。

伊灰问他：“晋阳情况如何？”

牧瑰沉思了一会儿道：“现在的晋阳…可能有点混乱，分散的小基地很多，大基地还没有。”

金墨：“划地割据？”

牧瑰笑：“也可这么讲。”

第一次牧瑰是因为逃难来到晋阳，但是他们没敢在此停留太久，因为此地太过混乱，只休息了一晚上就继续北上去了。

但那时，也有很多人留在了晋阳。

“虽然没有一个统合的大基地，大多数小基地却并不害怕变异动物的袭击，反而是互相争夺猎物居多。”

望冬青：“那说明强者很多。”

所以互不相让，虎踞龙盘。

青鉴担忧道：“那下去休息一晚上，会不会更危险？”

他脑补了很多黑恶势力的争斗场面，有时候对人真的比对怪物可怕。

牧瑰：“我们在偏一点的郊区降落吧，唔，可能还是会有人抢飞机。”

青鉴：“……？”

牧瑰：“四面八方都是山，去西边的城市又绕远路没必要，能够降落的能一次性抵达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晋阳了。”

金墨豪气地摆摆手：“你看我们这个阵容，完全看不出会输的可能，他们来抢直升机才是找死好嘛！”

青鉴视线转悠了一圈，把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也是，那么恐怖的虫鼠潮都挺过来了，还怕几个人不成？

鹰九笑道：“小心立flag。”

金墨：“我这叫反flag，指不定还能在这里捡几个人呢？”

牧瑰一哂：“哪有一直那么幸运？随便走几步就能捡到人？”

大部分还是他以前认识的人，不算捡，是他主动去接的。

真要说捡来的，也就，鹰九、顾疏、苍剑声和艾柏枝这四个人，金墨开局送的不算，望冬青自己扒过来的，也不算。

而且这飞机上人已经够多了，再加人可能也比较辛苦。

牧瑰只是对金墨这个玩笑话，一笑而过。

***

两个半小时后……

牧瑰看着倒在草丛里不省人事的一大一小，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