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动之以情, 晓之以理就能让越迷津放弃这场比试。
这未免太低估他的脾气了。
在七年之前,秋濯雪就已意识到,越迷津的性子比自己所以为得更倔强, 这种倔强跟顽强也支撑着他走到今日。
最令人无可奈何的是,他还是个信守约定的人。
即便风满楼真的凭空出现在此,只怕越迷津也会战过李剑涛之后, 再对上风满楼。
正午的太阳很大,并不如酷夏那般炎热,而带着春天独有的暖意, 有几株老树已开出花骨朵, 晒得烘香的花瓣偶然随风而落, 带来一阵淡淡的芬芳。
越迷津就站在庭院里。
“他们请你来劝我?”
越迷津的背后好似长了眼睛,虽没有转过身来, 但已发现秋濯雪,声音里带着嗤笑,在万剑山庄这几日, 二人的关系并未变得更差,却也没有变得更好。
不至于差到再不说话, 也没有好到能让秋濯雪说动他。
已过七年, 越迷津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直到来到万剑山庄, 他才意识到, 自己对秋濯雪仍然毫不设防, 甚至将性命当做玩笑一般, 任由这份不合理的信任凌驾理智之上。
越迷津已厌倦在这里停留的日子, 唯一让他隐忍等待的,就只是李剑涛这个对手。
秋濯雪只是微微一笑:“总要试一试。”
越迷津淡淡道:“万剑山庄如果承担不起代价, 就不应当轻易递上拜剑贴。”
大部分时候,越迷津都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可过于讲道理的人,有时候必不可免会被理所束缚。
面也不肯见,这是要怎么谈。秋濯雪低声一叹:“迷津,今时不同往日。”
闻言,越迷津倏然转过身来,冷冷看着他。
秋濯雪故作讶异地掩口:“啊,对不住,我忘情了。”双眸弯弯,显得不那么诚恳。
“你来这里,只想对我说这些废话?”越迷津的声音已变冷,“看来这几年,你说服他人的本事,已变差了不少。”
秋濯雪并不受激:“想说服别人,无非从情理利三字出发,你我已无旧情,理又大多在你那边,你也非是受利益所驱之人,我纵然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没有办法。那么,除了说说废话,我也实在做不了什么。”
越迷津却似乎更加警惕起来:“在我的印象里,你并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
倘若秋濯雪有这般好说话,当年万毒老人就不会被他耍得团团转,更不会数次成功带着越迷津死里逃生,最亲密最信任最可靠的朋友一旦成为对手乃至敌人,他的可怕之处远非言语所能描述。
秋濯雪柔声道:“你也并不是这么容易屈服的人。”
越迷津端详了他片刻,似乎在斟酌什么,很快就走过来,问道:“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我只是在想,既改变不了你的心思,我也无颜留在万剑山庄……”秋濯雪轻轻一叹,“如此一来,只好走了。”
越迷津沉默半晌,又问道:“那你为何还不走?”
“哎呀,你不该问这句话。”秋濯雪含笑道,“你一问,我不就猜到你在想什么了?”
“因为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秋濯雪的手,轻轻按在覆水剑上,他的眸子凝视着越迷津,声音已渐渐发沉,“利诱不成,我还可威逼。”
单这一句话,已比任何强敌都更令越迷津紧张。
秋濯雪的唇柔软,红润,似三月的桃花正芳菲,偏滚出锋利刺骨的言辞,宛如这一付红唇白齿,是比血劫刀更毒的妖刃。
越迷津没有说话。
“我来做这个说客,归根结底,是为了打消你与李剑涛的比试。可我若一走,你反而安心。”秋濯雪轻轻道,“反倒是我不走,你难免要担心我到底会出怎样的一招来阻碍你,叫你心烦意乱,如此一来,你打也不痛快。”
越迷津忍不住瞪他了。
“我本是没有把握的。”秋濯雪淡淡道,“可是你一问,我就知道你心里紧张,如此看来,我留在这里,倒是远远好过我走。”
他的手不过是轻轻搭在越迷津的剑上,却更胜一条毒蛇勒住了越迷津的脖颈,蛇身绞缠,毒口吮血,也未必有这一刻更令人紧张。
越迷津本可轻易拂开这只手,可他却没有动。
只因秋濯雪又凑过来,极低地软语说了一句:“迷津,是我求你。”
其实要说秋濯雪有多少把握,也并没有,先前剑林之中,他知道越迷津到底还顾念七年前的一点情分在,只是背叛始终是背叛,横在心头,过不去的一道坎。
越迷津的确不会杀他,却也没有更多了,不想让他参与这场纠纷,本也有很多办法。
“是我失言。”越迷津刻薄道,“软硬兼施,你的本事,这许多年来倒是半点没退步。”
也许七年前的秋濯雪会恼,也许几日前的秋濯雪会悔,可眼下秋濯雪只是问:“那么,我说服你了吗?”
越迷津很快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越过秋濯雪,重新走进大厅之中,面无表情:“拜剑贴之约,就此作废。”
秋濯雪出门也不过片刻,居然就带回这样的好消息,满座群雄面面相觑,皆不由得惊诧万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就连赤红锦都不由得呆了一呆,她本以为能延缓时间就已很了不得了,万万没想到,越迷津会主动作废此约。
李剑涛忍不住站起身来,喊住了越迷津:“越大侠!”
他虽不知道秋濯雪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才能令越迷津放弃,但他也是剑客,知道纵然事急从权,可此事到底是自己理亏,便沉声道:“血劫剑告一段落后,李某人定上门讨教。”
李剑涛年岁长越迷津一倍还不止,如此口吻,已是极恳切。
越迷津只是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他并没有带什么行李,住处除了休息,也没留下半点痕迹,因此目的消失之后,干脆直接从大门走出去。
离开时,秋濯雪已不在庭院之中。
江南的春色很好,树木繁盛,花草芳菲,连风也是醉人的,这样的地方生长出的剑,当然不会太锋利。
最多只能说是装饰。
血劫剑在步天行手中,也无非是一把华美的装饰,充其量是能够伤人,不过这天底下伤人的东西多了去了,菜刀也可以伤人,却绝不会有人把厨子当做刀客。
越迷津来此,当然不是只想看一把装饰。
而他的思绪,当然也不会停留在佩剑装饰的风流少年身上,他在想秋濯雪。
越迷津想:他到底为什么偏要说那句话呢?他到底为什么偏要求我……难道他觉得先前那番话的分量还不足够么?
明明才出言威胁,却顷刻又用那么真切动听的言语来哄骗他,好像除了越迷津心软之外,就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如果……
如果是他是心知肚明越迷津无法抗拒这一点,那就更可恨了。
越迷津将剑握得很紧,恐吓胁迫是威逼,软语相求是利诱,他早已不知自己心甘情愿吞下去的饵食,到底是油然而生的警惕心,还是这口带毒的甜浆,也许两者都有。
当走出大门的时候,越迷津忽然意识到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个令人惶然不安的答案。
因为是秋濯雪。
七年前初见,七年心照不宣地陌路,七年后再次重逢。
这只环在越迷津脖颈上的毒蛇,早在七年前,就将毒牙没入他的要害之中,只是毒发作得太晚,直至七年后,他才意识到深入骨髓。
这让越迷津忽然觉得有些累,他将手搭在覆水剑上,剑柄恰到好处地贴合着他的掌心,它什么都没有说,他也没什么可说,只是摩挲着剑柄,纵容自己放慢了一些脚步。
他还没有走多久,一辆豪华的马车忽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还好马儿跑得快,我还担心自己要错过了。”秋濯雪在车座上含笑望他:“可要我送阁下一程?”
越迷津淡淡道:“你难道以为我会反悔?”
目的已经达成,秋濯雪根本没有任何必要追出来,除了担心自己反悔,越迷津想不到任何原因。
秋濯雪脸上的笑意不变:“你就当我很感谢你,想报答你。江南的春色很美,难道你不想见识一番么?我知道高山上很好,平静安稳,一览众山,更是豪情无限,不过到地上来走走,也是不错,对么?”
“即便你有什么要事,也自是我更快一些。”秋濯雪的声音总是听起来这么有说服力,足以煽动人心,好似天底下的道理都住在他口中,“毕竟人力终有局限,难免要休息吃饭,马车就没这么多顾忌了,不是吗?”
越迷津静静看着秋濯雪。
也许十几岁的越迷津还不能看透,不过如今的越迷津却已明白了。
秋濯雪与人相处时,总是巧妙地给予他人以自尊自信,无论什么事,都不会草率为他人决定,而是恰到好处地留以抉择的余地与一些极有道理的劝告。
每个人都认为在秋濯雪身边如沐春风,不过是因为秋濯雪很清楚如何跟不同的人相处罢了。
他清楚明白,可还是上了马车。
秋濯雪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三月已悄然要到来,那正是桃花最好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