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最有价值的时刻就是它还没有被揭露的时候。
明月影这一副红唇白齿, 虽能说出许多线索,但是没有证据也是无用,秋濯雪可以相信, 却不能要求天下人同样相信。
那么对方如此急着杀人灭口,甚至不惜冒险,只可能是为了证据。
当年澹台外嫁的女子虽说要改头换面, 消去名姓,但是心中向着澹台这一点却是从未更改的。
否则当初也不会有人向澹台告密,明月影更不会在数代之后仍来寻觅百炼铁。
因此秋濯雪立刻就想到了一样东西——族谱。
在族谱上的女子虽大多依附于父亲名下, 但仍会记载出嫁的人家。
当年对方能跟澹台通气, 足以说明在当时已是武林世家, 而现在又有如此本事,说明始终未曾衰弱。
只要找到记录上的姓氏, 两相对比,再排查自墨旱莲那个时代留存至今的世家,就能立刻揪出幕后之人的尾巴。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 族谱是否完整留存,本就是未可知的事, 幕后之人却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 不抱半点侥幸。
此人的狠辣残毒,让秋濯雪在萧瑟金秋之中, 感觉到了一种与气候无关的寒意。
不过这些事, 眼下都不是最紧要的。
明月影重伤未愈就遭到袭击, 眼下的清醒已是强撑, 可她仍然睁着眼睛, 不肯完全倒下,更不肯失去意志。
她的嘴唇似乎又白了一些, 望向秋濯雪:“走吧。”
这让秋濯雪的心情再度沉重了起来,他看着地上死去的白蛇,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杨青的模样来。
慕容华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卡拉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看他们三人面容显露出忧愁,也知道应当闭嘴,就没有说话。
院子里一片寂静,门窗仍然大敞着,越迷津并不在房内,只有杨青一人躺在床榻上,看起来小得有几分可怜。
越迷津到何处去了呢?他为何留下杨青一个人在这里?
秋濯雪不知道,只是静静地点起灯烛,让灯火照在杨青那年轻稚嫩的面庞上,他脸上的痛楚与喜悦都还没有消散,似乎永远凝固在那个瞬间。
这个爱笑又有满脑子稀奇古怪想法的少年人,秋濯雪救下了他,却没能保护他。
秋濯雪站在烛火边,心宛如刀割一般,忍不住流下泪来。
明月影只是在门口踌躇不定,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进去,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离开,她在此似乎是一个极尴尬的客人,虽不至于不受欢迎,但也格格不入。
她恍惚间又想起了兰珠来,无论她多么有本事,多么有才华,好似都救不下自己所在意的人来。
在明月影的生命之中,仿佛永远只有毁灭伴随,她也从未对流淌过双手的血腥感到悔恨跟怜悯。
昔年兰珠死时,明月影固然伤心,却也难免愤懑于她的软弱,唾弃老天的不悯。
然而此时此刻,明月影忽然感觉到了无助。
她的聪明才智,武功反应,在这个少年面前都起不了任何作用,她竟想不出任何法子,来挽救这个孩子的性命。
这种滋味,远比知道兰珠的死讯时,更为酸楚与苦涩。
虽然是秋濯雪救下了杨青,但是与杨青相处最久的却是慕容华,他什么都没有说,默默转过头去,不忍心看这一幕。
只有卡拉亚与杨青从未见过面,他见惯了死人,对这些事反应并不是太大,见年纪小小就丧了命,脸上稍稍流露出同情之色,就想走过去将这少年人的脸儿盖上。
卡拉亚才刚走到床边,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又伸出手去摸了摸这少年人的胸膛,这才讶异地转过脸来:“他还没死。”
不过手儿又再摸了摸,卡拉亚遗憾道:“不过快了。”
明月影:“……”
慕容华:“……”
秋濯雪的身体微微一颤,快步走过来,把住杨青的脉搏,才发觉他虽是气若游丝,但竟还有一分生机未断。
是了!迷津怎会突然离开,一定是他也发觉杨小友还有气息,出门寻大夫去了。
秋濯雪当即运起内力,传到杨青的体内,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汗水沿着脸颊滴落,杨青才慢慢转醒过来,眼睛终于睁开来,虚弱道:“我是不是磕着脑袋了,怎么晕过去了。”
他的语调虽弱,但毕竟是醒转过来,慕容华大喜过望,听他言语,又忍泪道:“是,你不小心碰着头了。”
“难怪……”杨青颤声道,脸上还挤出一个笑容来,嘴上还不忘逞强,“我说……我说呢……我胆子这么大,总不可能……是吓晕过去的。”
他的目光往外转去,灯火灼灼,一下子就看见了明月影站在门边,很快高兴起来:“你没事?”
明月影柔声道:“我没事。”
杨青方才闭过气去,脑海之中许多事都混在一块儿,朦朦胧胧的,似乎遮着层纱一样。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全身无力,身上疼痛还未消,唯独心口热烘烘的,就低头瞧了瞧,见是秋濯雪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只当是他用内力帮自己缓解痛苦,有些不好意思:“秋大哥,我不痛了。”
秋濯雪却知这时一旦撤去内力,恐怕杨青再没有转醒的机会,又担忧他年纪太轻,不能承受,知道伤势后会晕厥过去,更加救不下性命来,就柔声道:“不要紧,秋大哥陪着你。”
杨青看过不少武侠小说,知道内力几乎就是万金油,什么场合都能用一用,因此并不当回事。
再说比起冰冷的四肢,心口暖暖的,实在舒服不过,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就不再多嘴了。
又过一会儿,杨青脸色稍稍红润了些,他终于有了气力,忽然道:“秋大哥,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秋濯雪微笑道:“看着你,秋大哥再高兴不过了,没有什么伤心的事。”
杨青就抬起手来,他虽是想擦去秋濯雪脸上的泪痕,但手却不听使唤,只是滑了过去,不觉紧张起来,目光在众人里张望,不安道:“那……越大哥呢?”
秋濯雪心中有些酸楚,柔声道:“他去帮你找大夫了。”
话到这里,明月影下意识转头看向慕容华,慕容华点了点头,立刻出门去打点了。
“他没事?”杨青看着他,“秋大哥,你不要骗我。”
秋濯雪摇了摇头:“没事,都没有事。”
杨青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放下心来,又奇怪起来:“那秋大哥,你难过什么?是不是受伤了?”
“嗯。”秋濯雪纵横江湖十余年,受伤是家常便饭的事,怎么可能因为受伤而痛哭流涕,然而他还是点了点头,又怕杨青担心,便道,“不过秋大哥已经好了。”
杨青好似放心了一般,轻轻拍了拍秋濯雪的手,以一副老成持重的口吻说道:“其实很正常的,谁说男人就不能哭了,我刚刚也痛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现在还不是好了。”
他的口吻愈发轻快起来,甚至有些洋洋得意起来,好像为找到一个伙伴而高兴。
秋濯雪心中对他十分怜爱,只是轻轻笑道:“是啊。”
杨青嘿嘿一笑,似乎又要说话,却忽然止住,目光好似又快要散开,秋濯雪脸色微变,内力再输,好半晌才听见杨青缓过劲来,恹恹地低声道:“秋大哥,我有些累了。”
秋濯雪不敢让他睡去,忙道:“不忙睡,杨小友,你方才为什么拦在明姑娘面前?”
明月影也走了进来,坐在床边。
“没有为什么啊。”杨青脸一红,不好意思道,“她受伤了,我好手好脚的,总不能推她出去吧。不过,我也没想到这么痛……下次我就不帮忙了。”
杨青自觉自己没帮上什么忙,这点事也不愿意邀功,羞臊得很,干脆矢口否了,先自己取笑一番。
秋濯雪知他是嘴硬,目光之中怜爱更重。
明月影淡淡道:“小子,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杨青看着她,忽然挣扎起来,要从床上爬起来,又被秋濯雪按回去,低声呵斥道:“做什么,快躺下!”
“她受了伤……”杨青挣扎了下,不安道,“我怎么好……”
他刚说完这句话,不知怎么,脑中似乎一灵光,望着秋濯雪与明月影的面容,谨慎地放轻了声音。
“秋大哥,我是不是……不行了?”
秋濯雪摇摇头道:“不会的,你受伤不轻,要养几个月,可是不致命,大夫很快就来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要是说小伤,杨青自己都察觉得出来,秋濯雪说话此言真假参半,反倒可信。
杨青张了张嘴,本是想应的,鼻子却止不住发酸,眼泪忽然溢出眼眶,止不住哽咽起来:“我真的是要死了吗?”
秋濯雪又要安慰,只听杨青又道:“要不然,她怎么把床让给我?还对我这么客气,一定是我的情况比她严重得多!”
这句话虽叫人哭笑不得,但说来却也叫人为之心酸,明月影应变极快,冷冷道:“小子,我看你救我一命才让地方给你躺着,你要是不想躺,现在就给我滚下来。”
杨青的哽咽戛然而止。
他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明月影,又看了看秋濯雪:“真的?”
秋濯雪只能苦笑:“真的,明姑娘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杨青眼睛红红:“真的啊,吓死我了,我还青春年华呢,没打算要死的。”他放下心来,整个人似也放松许多,又道,“秋大哥,我身上好冷,有没有被子?”
明月影又牵了被子给他盖上。
杨青忍不住嘟囔道:“原来你也有心肝啊,一下子对我这么好,还真是吓……叫人不习惯。”
明月影道:“你放心好了,我等着你闭上眼睛,就把你卷了丢到山上喂野狼。”
杨青打了个哈欠:“秋大哥在这里,我才不怕你。”
他一边说,眼皮一边往下落,说到最后一个字,就不动弹了,只有微弱的鼻息起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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