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平安无事地走出一线天, 荆芥还觉自己身在梦中。
秋濯雪当然什么都没有说错,墨戎的风土人情与中原纵然有些差别,可还不至于差距到连话都生有歧义的地步, 手下留情四个字清楚明白,就连墨戎自己人也时常在用。
有问题的是藜芦。
任何人都有可能手下留情,就连青槲也有可能, 唯独藜芦不可能。
人活在世上,功名利禄,亲朋好友, 总是有一个难免成为弱点, 可是藜芦没有任何弱点, 也不受任何威胁,就连抚养多年的两个孩子受人挟持, 他都不曾想过妥协。
当乌头的头颅飞起的那一刻,荆芥的心瞬间冰冷,在两个孩子逃跑那一刻, 他本有时间去擒抓,却最终迟疑, 将人放了过去。
冥冥之中, 荆芥意识到如果真的动手杀了雪蚕与赤砂,一切就彻底无可挽回了。
这也是荆芥之后一直吞吞吐吐, 不敢明说来意的原因, 想法在心中可以不断变化, 只要不明说, 他完全可以按照局势转变口风, 说圣教不过是为调查妖蛊一事而来,并无他意。
一旦吐出真实来意, 言语就会如同绳索一般成型,彻底束缚住自身。
就好似野葛那样。
野葛是大长老的长孙,大长老曾为他的病拜访过藜芦大人多次,结果不言自明,直到藜芦大人欲用神木鼎,大长老从中周旋,才得以定下那个赌约。
谁也意想不到的是,伏六孤居然痊愈,当时野葛的病已被藜芦大人治好,康健快活地过了一段时日,连死都不肯,怎肯去做活蛊巢。大长老为此多次上门,恳求藜芦大人放弃赌约,然而猎物最终还是出现在野葛门外,谁也无法阻挡。
之后野葛自尽,藜芦大人发怒,为平息他的怒火,作为担保的神木鼎彻底留在了他的手中,也是因为此事,大长老站到了巫觋青槲这一边。
倘若藜芦大人知晓什么叫做手下留情,大长老只怕这一生一世都对他死心塌地,又怎会更换立场,更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
藜芦大人比草木更无情,比蛊兽更毒辣,他非但没有弱点,甚至也没有任何渴望,有时候圣教简直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今天要不是荆芥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他绝不会相信手下留情这四个字,居然有一日会跟藜芦大人扯在一起。
然而现如今铁一般的事实摆在面前,容不得荆芥不信。
荆芥尝试做出许多思考,来合理地解释这个情况。
藜芦与秋濯雪之间素昧平生,之间并无利益,眼下倒是无恩有仇,实打实说起来,考虑到伏六孤这个人,少不得还是秋濯雪欠了藜芦大人一份人情。
要说是藜芦大人忌惮秋濯雪的实力,更是无稽之谈,方才“一个不留”的挑衅之言,仍然在荆芥耳畔回响,叫他心惊肉跳。
在这样的情况下,秋濯雪的口吻居然还能这样笃定,恐怕就连伏六孤与雪蚕赤砂都不敢这样肯定藜芦的心思。
然而他说对了。
无恩无利,只剩下一个荆芥不愿去想的可能——倘若无情,怎会留情?
圣教来时声势浩大,去时却寂静无声,南天竹与火鹤将乌头的脑袋与身体捡了回来准备安葬,他们两人的眼中虽然有怨恨与悲伤,但更多的却是恐惧与无助。
这些滋味,他们三人曾经常常叫别人品尝,如今也轮到了自己。
“半枫荷。”荆芥来不及安抚手下,而是沉思片刻,招手让正在往伤口上擦膏药的半枫荷上前来,“你过来。”
半枫荷走上前来,疑惑地歪了歪头:“护法大人,有什么吩咐?”
“嗯……你这伤到时候去教内领一瓶祛疤的百花膏。”荆芥清了清嗓子,目光在半枫荷的脸上一瞥,才严肃问道:“你之前被抓到冷月银泉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中原人怎么肯救你?”
半枫荷摇摇头道:“什么都没发生,他带我进到冷月银泉里,也不过是请我喝一杯茶。后来又问了我松骨鹤心的花粉一事,其他的血劫剑之类的要事我都已说过了。”
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荆芥闻言更是心情复杂,一边走一边奇怪:“这倒是件奇事儿,无缘无故的,他与咱们圣教又没半点交情,正如藜芦大人所说,这蛊物是藜芦大人所制,他要讨好藜芦大人才是,到底为什么不顾性命地站在咱们这边。”
“这有什么奇怪的。”半枫荷抚了抚自己的长辫,低下头来:“护法大人不是打听过了吗?他在中原是出了名的仁德之人,我听说他们中原有句话叫什么君子以厚德载物,他就是这样的君子,真要说来也没什么稀罕,只是想救咱们性命罢了。”
荆芥本想笑话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人,又着实想不透除此之外的理由。
毕竟藜芦大人当时已将三方利弊说得清清楚楚。
圣教与藜芦大人的恩怨是一回事,而墨戎与中原又是另一回事,秋濯雪在此既无兵马,也无靠山,最好就是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本无必要相助任何一方。
荆芥默然不语半晌,才轻声叹息道:“火鹤他们来传消息时,我听说他在江湖上风流韵事不断,还当是虚有其表之徒,没想到中原真有这样的人物,倒也难怪。”
他们俩并没遮掩,前几排的圣教中人听了,登时交头接耳起来,声音之中很是敬佩感慨。
乌头才死不久,火鹤对别人的性命虽然一点不在乎,但对这个兄弟却是真情实意,他不敢怨恨藜芦,就对未来得及施救的秋濯雪暗恨于心,听见这样的话,目中已有了怒意。
“我看倒也未必!”火鹤忽然走出来,冷冷道,“护法大人,此人口蜜腹剑,当初在路上就故意妨碍过我们兄弟三人,不肯让人方便,现在的好心模样必然是装出来的。”
他们兄弟三人的性情惯来逞凶斗狠,荆芥再清楚没有,然而毕竟擒抓雪蚕与赤砂的命令是他下的,因此还是接了话茬。
“怎么说?”
火鹤当然说不上来,倒是南天竹沉吟道:“此人要真是君子,这妖蛊在中原害了不少人,惹出这么大的风波,他怎么能好声好气与藜芦大人说话,而不是性命相搏,可见到底也是贪生怕死之徒。”
有些教徒听了,也觉有道理,连连称是。
荆芥嘴角微微抽搐,心道:“这哪里是君子,这要么是圣人,要么是蠢人。亏你讲得出来,不知什么原因就拼命。这秋濯雪看起来比十个我加起来都聪明,又生性宽厚,我都做不出这样蠢的事来,更何况他。”
以南天竹的聪明,当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蠢话来,荆芥忍不住看了看他,见他神情怨毒,心下一动,缓缓道:“你想说什么?”
“藜芦大人不是说,秋濯雪很可能是中原武林派来的卧底,对墨戎虎视眈眈吗?”南天竹声音阴冷,“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放出一些风声?令中原武林不敢妄动。”
这叫荆芥的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
他很清楚,这样的话对自己未必管用,可是对寻常人却相当奏效。
因为这些人绝不会去想秋濯雪为什么不选择这样做,他们只会看到秋濯雪的确没有做,既然没有做,就意味着背叛,意味着偏私,意味着……
半枫荷当然也回过味来了,骤然变色道:“南天竹!你在说什么疯话?!秋……我是说,烟波客才刚救过我们全教的性命,你居然恩将仇报!传出去岂不是叫人耻笑我们圣教?!”
“传出去?”南天竹冷冷道,“难道我所说的不是实情?藜芦大人为秋濯雪留情,秋濯雪也不愿对他动手。半枫荷,你可不要因为秋濯雪救了你,就存有私心。”
半枫荷冷声道:“哼,你不必激我入套,南天竹,我只是有人性,知道道义两个字怎么写,不像你厚颜无耻!”
“是秋濯雪的恩情吗?”南天竹声音低沉而冰冷,“藜芦大人是怎样的人?你我都心知肚明,他们二人不过初见,藜芦大人居然就为他留手,只怕两人早已通过伏六孤串通一气,通敌中原,此番不过是演个双簧,其实我看是他们惧了圣教之威才是。”
半枫荷忽然一笑:“不错,你我都心知肚明藜芦大人是什么人,与中原串通,我倒来问你,能有什么用处?”
她这话中意思其实大不敬得很,青槲日夜担忧的巫觋之位,对藜芦而言不过唾手可得。
甚至倘若此刻藜芦走出一线天来,言明要做巫觋,只怕圣教上下,无人敢反对,就连与他有仇的大长老也绝不会说什么。
这在圣教实是人人都认可的共识,就连南天竹一时间也怔了怔,好在他思绪敏捷,立刻计上心头:“藜芦大人确实淡泊名利,可秋濯雪呢?”
“什么意思?”半枫荷皱眉道。
南天竹冷笑:“他一个中原人,借藜芦大人施恩我等,你说这是什么意思?我在外调查,这江湖对他甚是信任,他这样的本事,却将血劫剑丢失,难道你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半枫荷神色冷酷,“人非神佛,谁敢说自己从不失手?更何况这样要命的事。”
南天竹又道:“那他说的那个女子呢?墨戎从未进入过这样的女子,她是如何得知?”
理由当然有千百种,可南天竹并不需要解释。
半枫荷恼怒道:“我如何知晓?!也许是澹台不慎泄密!”
“哼,我看从来就没有什么女子,打一开始,秋濯雪与澹台就是同谋。”南天竹冷冷道,“他假意丢失了血劫剑,就是为了引发江湖动荡,自己则借口妖蛊一事,趁机潜入墨戎,顺手借藜芦大人之手施恩圣教!我想背后必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半枫荷听得又是好笑,又觉荒唐:“南天竹,我等还未离开一线天太远,你不妨折返回去,与藜芦大人说一说这番高明至极的谬论……”
她口齿到最后两字,忽然含糊,旁人听来,实在难以分辨是“谬论”,还是“妙论”。
南天竹抬起头来,看着半枫荷忽然柔声笑了起来:“我南天竹没什么本事,前去不过赴死而已,倒也不惧,不过我是一心一意都为了圣教着想,想要铲除藜芦与这中原人。你为外敌说话,又是如何?”
圣教大义压下来,半枫荷脸色一青,却还是冷笑开口:“南天竹,你不必拿圣教压我,为圣教着想,就可满口胡编乱造吗?咱们墨戎之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圣教,其实不过是为了你兄弟。你么,呵呵,好得很,我半枫荷倒还有点骨气!”
巫觋青槲将藜芦大人视做眼中钉,肉中刺,半枫荷知道南天竹这番话到了青槲面前定能奏效。
若非知晓不能意气用事,半枫荷几乎要拂袖而去。
荆芥沉声道:“好了!你们俩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咱们先回到巫觋大人那儿回报,再做决断!”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秋哥在这一章,终于借着奇妙的花边新闻迈出了他“称霸武林”的第一步——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