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酒茶有许多种, 不同的茶自有不同的做法。
秋来时落花庄群花似锦,繁枝嫩蕊,叶绿花红, 秋濯雪就地取材,取了几朵应季的野葛花捣散煮沸,水滚后再熬煮, 滤杂取汤。
葛花茶味甘,主治解酒醒脾,烦热口渴。
秋濯雪端着茶, 坐在凉亭里静静啜饮了一口, 等待着酒气缓缓消散, 目光扫过不起眼的野葛花。
野葛花并不多,生长得漫不经心, 修剪得也颇为潦草,想来是谢未闻用来衬托其他花儿,或是不经意落了几颗种子, 却叫它顽强地发出芽来。
他很快又想到了大厅之中开怀畅饮的群雄,心中暗暗感慨:“要是按照饮酒中毒来治, 这些野葛花只怕一个人的分量都不够用。”
就在这时, 秋濯雪的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很轻,可不够轻, 越迷津的脚步声并不是这样的。
其实秋濯雪已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记住这件事的了, 似乎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已清清楚楚、彻彻底底地烙印在脑海之中, 不容忘记了。
他的脸上已不自觉流露出笑意来:“桌上有茶, 请自便。”
身后之人似乎有些不安,可很快还是走到了秋濯雪的身边落座, 给自己倒了杯茶,品尝一口,声音里略有些讶异:“是野葛花?”
这声音……是步天行。
秋濯雪轻轻放下茶杯,转过脸来:“没想到步少庄主也是爱花之人。”
步天行略有些拘谨地坐在另一侧,手中还端着一杯热茶,此刻没有灯火,只剩下幽寂的月光,将他的脸色照得格外苍白。
一个没伤没病却脸色苍白的人,若非有极严重的心事,就是在壮着胆子做一件他本不敢做的事。
步天行可能是前者,也可能是后者,或者两者都是。
“只是略知一二罢了。”步天行又饮了一口,“好茶!”
他喝起茶来简直像是在喝酒,恨不得这张嘴只用来喝,而不是用来说话。
秋濯雪不紧不慢地微笑起来:“承蒙步少庄主欣赏秋某的手艺,只不过喝茶醒神,眼下已经夜深,此茶如酒一般,勿要强饮。”
步天行沉默地喝完了整杯热茶,秋濯雪并没有再添。
“两个杯子……”步天行把玩着茶杯,神情略有些复杂,好半晌才试探性地问道,“你可是与玉娘子有约?”
“花前月下,确是良辰美景。”秋濯雪摇头笑道,“不过步少庄主猜错了,秋某是在等越兄。”
步天行的脸看上去更白了,他犹豫片刻,忍不住还是问道:“他是不是强迫你做这些事?”
“强迫……”秋濯雪一怔,手指在茶杯的边缘轻轻一抚,不由得微笑起来,“此话是从何说起?这些事是秋某心甘情愿做的,何来强迫一言?”
步天行皱起眉头:“你说你是心甘情愿的?”
“不错。”秋濯雪左思右想,并没有发觉自己的言辞有什么漏洞,“有何处不対吗?”
“此事由我这个外人来讲,也许不大合适,不过我还是觉得应当说一说。”步天行紧紧抿住嘴唇,眉峰笼皱,犹如阴云盖青山,愁眉不展,“秋大侠,你可曾想过,也许你不过是因为心生愧疚,才觉得自己为他做这些事是心甘情愿的。”
対于当年那桩往事,秋濯雪不愿意多提,更没有人敢问越迷津,其中语焉不详之处极多,等步天行知道的时候,版本已变成了秋濯雪与越迷津因一位共同的挚友而反目成仇。
君子往往更喜欢自省其身,而不是将错误推给他人。
秋濯雪显然就是这样一名君子,而越迷津是不是君子不好说,他是个坏脾气的杀神是有目共睹的事。
因此步天行不希望越迷津有意无意之间,利用秋濯雪的歉意,去做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秋濯雪:“……呃……”
秋濯雪当然听懂了步天行的意思,正是因为听懂了,他才有些哭笑不得,只是又不知道话该从何处说起。
倒是步天行开了口后,就如同了却了心头的一桩大事,只见他的脸色越发严肃起来,认认真真地说道:“我知道,你们二位在七年前有过一段往事,其中到底发生什么事纵然无人知晓,不过你一直于心有愧。”
提起这桩旧事,秋濯雪仍然不太好受,他淡淡道:“此事已过去,我与越兄都已放下。”
“是吗?”步天行轻轻叹了口气,“恕我斗胆,秋大侠,你的武功品性已算得上是整个武林的第一人。”
秋濯雪神色复杂:“步少庄主谬赞了,秋某不过是一介凡夫……”
还不等秋濯雪的自谦说完,步天行就出声打断,対他这种极重教养风度的名门子弟而言,此举已算得上是有几分无礼了:“你认为万剑山庄如何?”
“这……自是人人敬仰。”秋濯雪隐约感觉到一点不祥的预感,谨慎地回答道。
步天行脸上并没有半点得意之情,反倒显得出奇的平静:“那么我又如何?”
秋濯雪:“……”
在秋濯雪见过的年轻一代之中,撇去他根本无法公正评价的越迷津不算,就近的三位少年英才来讲——
宋叔棠年少丧兄,独自撑起七星阁,対自己要求极严,只是太过约束自己,除了与杨青嬉闹玩乐之时,平日里少见欢颜。
萧锦瑟潇洒不羁,并无出身名门的骄气,江湖经验不少,可惜武功差了些,加上尚且年轻气盛,极易落入他人陷阱。
而步天行则正好介于二者之间,毕竟不是任何人都有胆气挑战越迷津。
倘若步天行真是个绣花枕头,大草包一个,步渊停难道真会溺爱到看着爱子白白送死?他既愿意帮步天行下剑帖,就足以说明他信任爱子有一试的能力。
只不过……
虽然秋濯雪欣赏过很多男人,但是他很清楚,有时候欣赏跟“欣赏”之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
步天行的这句问话倘若只听表面意思,那秋濯雪可以预想得到自己接下去一定会倒大霉。
秋濯雪斟酌着用词:“步少庄主当然是少年英才,人中龙凤。”
步天行看着秋濯雪的神色略有些讶异,他顿了顿,身体微微有点颤抖,迟疑道:“你……你当真这样想?”
好像他听到的不是什么夸赞,而是一句讽刺一般。
秋濯雪回答得不假思索:“不,只是表面客套话而已。”
“啊?”这个回答更是难以预料,步天行不知所措地怔了怔。
秋濯雪啼笑皆非,将茶盖扣在了茶杯之上,正要说话,忽然一缕发丝被夜风吹动,从后方跑了出来。
他稍微等了一等,才想起来越迷津不在身边,没办法帮自己挽起,就自己伸手一挽,将发丝撩到耳后,摇头笑道:“与你说笑呢,夸赞当然是真心,只不过秋某没有其他的意思。”
“啊……噢……”步天行这才反应过来,有些狼狈又不好意思地闹了个大红脸,小声道,“我……我问这句话也……我也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本可以要求万剑山庄做任何事……可是你却什么都没有提,甚至还帮了家父一个大忙……”
步天行再度不安起来,才发觉半点端倪的勇气似乎因为这句小小的玩笑而轻轻流走。
秋濯雪微微斜着身子,靠在石桌之上,眨了眨眼睛,含蓄而委婉地回答道:“我并没有什么要求万剑山庄的,万剑山庄与步少庄主也不欠秋某任何人情。”
步天行沉默了,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目光略微黯淡下来,真心实意地说道:“正因如此,我才相信以你的品行,当初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是你的错。”
茶已经有些凉了,迷津还没有回来,看来得等会儿重新热一热。
秋濯雪收回触碰茶壶的手,又望了望外头的月色,淡淡一笑:“世间恩怨是非多,圣贤也难免行差踏错,步少庄主如此高看秋某,实在叫人受宠若惊。”
注意到秋濯雪移过来的目光时,步天行拘谨地喝了一口茶。
“秋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越兄也非是步少庄主所以为的那种人,还请放心。”秋濯雪很快又继续了下去,“不过,我想步少庄主此行,并非是单纯地为了秋某与越兄而来吧?”
“你怎么知……”步天行错愕地看了一眼秋濯雪,又很快止住话,喃喃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秋濯雪揶揄了一句:“毕竟越兄可没有在大厅里使唤秋某,步少庄主总不见得是特意来祝福秋某与越兄冰释前嫌的。”
步天行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又道:“其实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当初有关血劫剑的事。”
听到这话,秋濯雪立刻坐正身体,严肃地看着步天行:“血劫剑?”
“不错。”步天行满面羞愧,“其实血劫剑并非是突然出现的,是……是我一时虚荣头昏,收下了这把剑。”
没想到杨小友的猜测居然是対了一小部分。
秋濯雪惊讶之余还走了个神,他此刻也无暇责怪步天行,或者说,这个可能早在他的猜测之中,认真道:“赠剑之人是谁?住在何处,叫什么名字?”
“恐怕我知道的也不多,之后我去他的住所找过,不过已是人去楼空……”步天行沉吟片刻,“他自称澹台,只怕也是个假姓,不过……他平日里都戴着一张极轻极精巧的铁面,而且喜欢把玩一块美人印,印上是姑射二字。”
秋濯雪的微笑微微凝住了:“步少庄主此言当真?”
“当真。”步天行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并非轻信之人,可是那人……”
秋濯雪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茶杯,淡淡接口道:“可是那人犹如你的良师益友,翩翩风姿令人折服,叫人忍不住喜欢他,相信他,是吗?”
步天行尴尬又窘迫地点了点头。
秋濯雪缓缓道:“只怕他与你所说的所有话里,只有澹台两个字,不是假的。”
步天行不太明白秋濯雪何出此言,不过他并没有在意,而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着秋濯雪。
月下的秋濯雪端庄,从容,又有几分杀气凛然的冷冽,步天行深深望着他,像是第一次相见。
“我来此,就是特意想告诉你这件事。”
秋濯雪一愣:“步少庄主……”
“这是我犯下的过错。”步天行忽然握住秋濯雪的双手,力道极重,显露出内心的挣扎与痛苦,沉声道,“我本想一力承担,可是……可是我不能令万剑山庄蒙羞,因此我今夜特意前来,希望能弥补一二。”
“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接受。”
秋濯雪终于恍然大悟。
步天行的确是为了负责,可是他的负责,并不局限于清白与节操,而是整条性命。
难怪他会选择退婚……
夜风无声,越迷津悄然而归,他犀利而冰冷的目光,凝视着两人交握的双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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