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泉幽绝, 竹屋清雅。
越迷津仔细打量了一下屋内,墙上挂着一把长弓与箭筒,筒内装有十余枝箭, 尾羽斑斓,颜色较绀青稍浅些,非是寻常的雕翎箭。
他又定睛看了看, 才看出这是极难猎的尾蓝鹊。
这种尾蓝鹊的羽毛虽然艳丽,但体型极小,警惕心也很强, 可用来做箭羽的更是只有尾上两根长羽, 产量远不及雕翎。
屋内虽没什么猎物, 但单此十余枝箭,就足以看出主人的箭术本领。
墙边还立着一根短矛, 矛头打磨得格外锋利,并无任何老钝的痕迹。
来时路上,越迷津已大概发现墨戎地势与中原大有不同, 入内只见千山万壑,山高谷深, 即便是站在山上遥遥相望, 满目也尽是重峦叠嶂,连绵不绝, 越是厉害的猎手在其中越能尽情施展本领。
越迷津虽不喜欢权利斗争, 但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 心中暗暗猜测:“恐怕墨戎并非是容不下一个外人, 而是容不下一个百发百中的箭术高手。”
这些事, 越迷津既想得到,秋濯雪当然也想得到, 甚至正因他对伏六孤的了解,在听到毒草三人组的话时,他就已意识到了墨戎只怕不比现在的武林安生。
“你们赶得正巧。”伏六孤提着水壶走出来,“我今日刚到手的新茶,只有墨戎当地才有的白蕊寻春,他们当地人叫绿上霜。”
秋濯雪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叫,伏六孤也不解释,只提热水倾注,一人一碗。
只见碗中叶面舒展,嫩绿饱满,而芽尖上白毫未落,如茶心凝雪,甚是动人,果真是白蕊寻春,一眼便知。
“人家既叫绿上霜,你怎么改名?”秋濯雪端起茶来啜饮一口,只觉苦香至极,回味才有一点甘意,“嗯,茶不错,杯子差了。”
伏六孤道:“几年不见,你倒讲究起来,再说这名字也不是我改的,墨戎里头本叫得不同。绿上霜是茶种,这白蕊寻春是绿上霜里的佳品,这就好比你叫秋濯雪,出名后人家管你叫烟波客,秋小弟,秋大恩公,秋……”
“好!停!且住!”秋濯雪叹了口气,“看来你日子过得倒很逍遥,枉费我担心了你一路,还带着越迷津眼巴巴来找你了。”
伏六孤虽对越迷津的身份有所猜测,但还是怔了怔,又转头去看他:“久仰大名,多谢高义。”
这话说得倒也简洁。
越迷津毫不客气地拆台:“不必,我们是顺路。”
“……”伏六孤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又转头去看秋濯雪,有意调侃,“你们虽只顺路,但我少不得要道句恭喜?”
秋濯雪轻咳了一声:“也不算顺路,只是我又顺手多管闲事了一遭,就恰好听见我这苦命竹马竟是个傻到没边的痴情种,为了姘头的姘头不惜留在……”
“停停停!”这次轮到伏六孤受不了,他重重咳嗽了一声,发现久居深山就是这一点不好,消息情报总难免慢人一步,要是早知道秋濯雪听见的是这个消息,少不得要装模作样吓吓他,可惜现在悔之晚矣,“有话好好讲,不要跟我来这一套,此事实在是个意外!”
越迷津喝了一口茶,又很快放下,苦得皱起眉头。
原来伏六孤并不喜欢秋濯雪。
越迷津茶喝得不满意,话却听得很明白,只是他却又不太懂:秋濯雪样样都好,伏六孤为什么不喜欢他?
秋濯雪虽有意再调侃两句,但他更忧心伏六孤的身体,因此很快就道:“好吧,只要你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绝不再提。”
伏六孤对他心有戚戚:“这样轻易就放过我?实在不像你的作风,看来这几个问题一定有鬼。”
“噢,那我们就继续说一说姘……”
“不过我一向乖得很!”伏六孤立刻服软,“有问必答,你尽管问就是了。”
秋濯雪“啧啧”了两声,才开口:“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他脸上的戏谑玩笑之色隐去,眉梢暗藏怒意,虽语声平缓至极,但越迷津如何看不出来秋濯雪心中不快。
伏六孤虽知瞒不住他,但没料来得这般快,就叹息一声,将袖子折起,将右腕递到秋濯雪的眼下。
秋濯雪低头一瞧,不由得浑身血冷,头皮发紧,见他腕上一条极是狰狞的伤口,肉疤斑驳,犹如一条紫红色的蜈蚣盘踞,因着肤白,伤口愈发触目惊心。
这伤虽已见愈合,但依稀看得出当年惨状,秋濯雪伸手轻抚,指尖都已见颤抖,他的声音却没抖,脸色也一点不见变化,只是寒意愈浓:“是谁?”
“你还记得杜慈娘吗?”伏六孤倒没什么怨愤之色。
秋濯雪当然记得:“她年轻时曾对你父母有恩,你去还情时,发现她竟家破人亡,不但丈夫命丧敌人刀下,自己也为仇家霸占,她本欲寻死,却没料竟身怀有孕,才等到了你……”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沉声道:“是吕云做的?”
“是郭云。”伏六孤摇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个名字已足够说明许多事了。
“这孩子来得太巧,不知到底是谁的血脉,虽在杜慈娘心中这孩子始终姓吕,但是这孩子一直以来都姓郭,也不觉得姓郭有什么不好,既是姓郭,我就是他的杀父仇人,他当然要为父报仇。”
秋濯雪的脸色已有些难看了:“荒唐!”
“世事本来就荒唐,若非荒唐,哪得这许多恩仇。”伏六孤目光一凛,“他知我要此去塞外,必然不再回到中原,报仇就难上加难,就借他母亲的名头请我一聚。”
“你一定以为只是寻常酒宴。”难怪伏六孤不曾找他一同,秋濯雪满心怅然,“却不料此去竟是龙潭虎穴。”
“是啊。我到了他家中,他先请我饮酒,我饮了两杯,察觉不对,就不肯再饮,反问起杜慈娘的下落来。他见哄不着我,立刻翻脸。”伏六孤饮了一口茶,缓缓道,“我才知道,原来我走后没有多久,杜慈娘大仇得报,心愿已了,便上吊自尽了。”
“这消息好似一个晴天霹雳,我心神一恍惚,埋伏在暗处的高手就出招了。”伏六孤叹息一声,“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连环计。”
秋濯雪心头一寒,暗道:“这小子心思好阴狠!”
伏六孤无言片刻,显然也是想起当时危机:“我挨了人偷袭的一掌,气血翻涌,只得大开杀戒,如此一来,毒也彻底走遍我全身。我不忍杀杜慈娘唯一的后人,就纵马离去求医,他却不肯放过我,竟追了上来。”
越迷津忽道:“然后呢?”
“我中了毒,又受了内伤,最后还是叫郭云追上了。”伏六孤神情复杂,“郭云虽有不对,但我心中耿耿于怀杜慈娘之死,因此处处留手。直到……”
越迷津又看了他一眼:“直到?”
“直到他告诉我,是我害他家破人亡,倘若我不来,他母亲仍可为他忍耐,一家纵然不快,勉强能和平度过。”伏六孤淡淡道,“我方才明白,这已不是个人,而是个祸根孽种。”
秋濯雪禁不住语带讥讽:“他这性子,倒的确该姓郭。”
伏六孤点了点头:“他苦思冥想如何折磨我,我知他心眼甚多,必须一击即中才可,于是我就趁着他一心一意想来挑断我手筋时,一掌击在他头上,那把刀也彻底切断了我的……”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秋濯雪心中难受,颤声道:“你的手……”
他当然明白,伏六孤那时弓折矛断,已是绝境,想来命不久矣,这是同归于尽的办法,当然也不管手好手坏。
只是……
“可是你的手,看上去似乎并没什么大事?”越迷津与伏六孤不熟,并没有什么感情,听了这番来龙去脉,也不觉得唏嘘,“我想用劲使力也不差,甚至没有耽误你射箭。”
伏六孤未料他眼睛竟这般尖利,仍是点点头道:“不错,只因我大难不死,后福紧追,有幸留下这只完好无缺的手来。”
秋濯雪闻言一怔:“你这只手还是好好的么?”
“是啊。”伏六孤摇头感慨,“你这位朋友拆完你的台,就立刻来拆我的台,我本想看看你哭鼻子的模样,只可惜你这些年来铁石心肠许多……”
秋濯雪心头骤然一松,只觉得眉头一跳,伸手按住了,缓缓道:“我真想叫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铁石心肠,那么,是藜芦救你?”
“你这也知道?”伏六孤颇为讶异地看着他,“不错,我那时一路奔逃,不知不觉竟到了墨戎附近。也是运气好,正遇到几个墨戎人,其中有人患病,正想寻藜芦治病,就把我卖给了藜芦。”
秋濯雪愕然:“这是什么道理?”
“他与藜芦打赌的道理,倘若藜芦不能救回我的性命,也不能为我重新连筋续脉,就要答应为他治病。”伏六孤耸耸肩膀。
秋濯雪皱眉道:“那他所付出的赌注呢?”
伏六孤缓缓道:“只怕你不会想知道的。”
“不妨说说看。”越迷津沉声道,“我想知道。”
伏六孤沉默片刻:“除了我这个人之外,还有他自己,他答应做藜芦的活蛊巢。”
霎时间,三人一同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