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喝过药后, 很快就沉沉睡下了。
越迷津将被子拉起,盖在他小小的身躯上,这少年对自己的处境与病痛没有半点在意, 反倒看出两人之间似乎略有些僵持的气氛,说了许多趣话来逗他们开心。
这种过分的体贴与乖巧,让越迷津心中无端生出一丝丝怜惜与悲悯。
“他睡下了么?”秋濯雪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嗯。”越迷津淡淡道, “他睡下了,烧已退了,只是身体太弱, 不能再过多奔波, 我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找慕花容, 但此时此刻,却也容不得我们加快脚步。”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难道我在你心中, 是这样冷酷无情的人么?”
“你未必是冷酷无情的人。”越迷津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神色不变,“只是对你而言, 只是有些事更加重要,更加紧急, 就好像逼我放弃剑约一样。”
无论如何有心避开那些话题, 存在的事就是存在,只要这个结不解开, 始终会触碰到。
方才的欢笑转瞬即逝, 快得好似从未发生过。
秋濯雪默然不语。
这时杨青忽然轻轻梦呓了一下, 两人立刻噤声, 转头看向床上的少年, 见他翻了两下身体,又悄无声息地睡下去, 这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下意识看一看对方,又略不自在地避开眼。
杨青虽拖慢了他们二人的行程,但无形之中,似也缓和了他二人之间紧张的节奏。
秋濯雪低头沉思片刻,招了招手,引他到外间去,两人同在桌边落座,决定从头开始解释:“我去找花容,是因为步天行有古怪。九魂香在步天行身上的效果虽不大,但仍然起效,后由古老诊断,他那时忽然……嗯,并非是九魂香之过。”
提到此事,越迷津目光一动:“你认为,步天行当日对你的所作所为,是有其他的原因?”
“不错。”秋濯雪点点头,“九魂香无色无味,如水一般,藏在身上总归有所不便。花容便将它与香料调和,女子身携胭脂花粉,旁人也不会起疑。于是我就想到,九魂香内还有香粉,而香粉本也可以是一味药材,也许是一种我们都不曾知晓的药材。”
越迷津仔细思考了一下当时的情况,摩挲着杯子,沉声道:“香粉与九魂香混在一起无害,嗯……你的意思是,这种香粉与血劫剑产生了迷情的作用?”
“不错。”秋濯雪点头道,“我想这也许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
越迷津若有所思:“难怪你要找慕花容。”
秋濯雪点了点头。
“不过……”越迷津忽然道,“既然连古蟾也未能解出血劫剑的秘密,你为何如此笃定血劫剑必与药毒有关?”
“血劫剑固然诡秘,可绝非如流言一般,是能够凌驾于人之上的神器,至于寻找良主,就更是无稽之谈了。”秋濯雪摇摇头道,“锻造冶金之道,我虽非行家,但也知由人技艺所铸造而出的东西,无论何其玄妙,何其精巧,终究不过是一样死物。”
越迷津轻哼一声:“偃师献技。”
偃师献技乃是《列子·汤问》里的一则故事,说是周穆王西巡回返,有一名叫做偃师的巧匠带来自己所制的倡优(即以歌舞戏谑为业之人)向周穆王献技,这倡优宛若真人,手舞足蹈,暗送秋波于周穆王的宠妾,惹得周穆王大怒,以为自己被偃师戏耍。
偃师便立刻拆开这倡优躯体,原来此“人”竟是由皮革草木、树脂白漆、黑炭朱砂等物制成,全是假物,一旦失去一部分机关,功能就会缺损。
以假乱真,死物生灵,幕后之人虽无偃师这般巧夺天工的技艺,但却有足以弥补这一缺陷的心机。
“倘若当真只是献技,倒还好了。”秋濯雪苦笑道,“此技却成诡计,你瞧,这一路上我们遇到多少不怒反喜、信以为真的周穆王?”
越迷津不置与否,浅浅饮了一口茶水。
“我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神鬼之说,就好像这世上许多江湖骗子的把戏一样,看起来唬人,也的确有些本事。”秋濯雪微微一笑,“平日里看个乐子倒也无妨,但若拿来装神弄鬼,谋财害命,就不免招人讨厌了,总不能怪别人砸他们的招牌。”
越迷津不知想了什么,目光望向角落里的蓝色花布,那底下藏着一把琴,琴中有一把世人梦寐以求的妖刃,他缓缓道:“那么,你可曾想过,步天行要是当真对你有意。”
秋濯雪:“……”
这个猜想简直比血劫剑带给秋濯雪的震撼更大,当时众目睽睽之下,古蟾又没能诊断出什么异常来,他纵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猜测,也未必有人相信,反倒容易打草惊蛇,让幕后之人早有准备,因此才没开口。
他实在没想到越迷津居然也会这么认为。
倒不是说秋濯雪缺乏自信,如他这样的男人,却不缺乏的就是对自己的信心,可即便是他再怎么有信心,也不至于认为自己的魅力会惊人到这种地步。
“你难道不觉得,这句话实在太高看我了吗?”秋濯雪实在有点哭笑不得,“更何况,我与步天行从未有过任何交际。”
越迷津倒是很平静:“既是他喜欢你,而不是你喜欢他,你怎么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难道能断定他对你当真没有半点意思吗?还是他亲口告诉你对你并无情意?亦或者是你可以替他决定他的心意?”
秋濯雪:“……”
这诛心的三问还真将秋濯雪问倒了,他又非是步天行肚子里的蛔虫,还真无法确定步天行的想法,更不要说血劫剑之后,步天行就昏迷不醒。
秋濯雪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要为这种事绞尽脑汁,试图找到证明说服其他人自己并没有足够的魅力迷倒众生。
更何况这种话,无论怎么说,都实在是太奇怪了。
于是秋濯雪明智地决定转移话题:“你说这句话,是担心香粉并非是真正原因?”
“不错。”越迷津点点头,似乎对秋濯雪方才的尴尬全不在意,严肃道,“要是最终我们什么都没查到,你我也受其蛊惑呢?”
总算回到正经话题,秋濯雪实在不能不悄悄松一口气。
“那我自然是心甘情愿死在你手中。”秋濯雪也望向那把琴,“要是我最终没能查出真相,也被剑所惑,成为剑下之奴,还望你照顾杨小友,或是请花容代我照看他,必要倾力将此剑毁去,不可留存于世。”
越迷津道:“若是我呢?”
“我会救你。”秋濯雪望向越迷津,又很快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你。”
越迷津看着他,并没有笑,也没有发怒,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有杀我的能力,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他的话虽严厉、冷酷,但秋濯雪却听得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越迷津有些不太明白。他也实在想不出这句话有什么能惹秋濯雪发笑的。
他心里,毕竟还是惦记我的。
秋濯雪叫他一路上说了许多刺话,直到此刻,才终于觉得悬在空中飘飘摇摇的心安定了下来。
自从来到万剑山庄与越迷津见面,两人相处并不多,原本在剑林时已经有所回暖,后来却又发生废去剑约一事,秋濯雪料想一定惹怒了越迷津。之后他赏脸上车,已是难得,结果又来了几波夺剑的人,不要说越迷津,就连秋濯雪自己都觉得实在太巧了一些。
因此他才思虑不全,要越迷津半路下车。
之后越迷津一路追来,没有人会比秋濯雪更清楚是为什么。
越迷津初下山时,遭万毒老人陷害冤枉,后来此事虽了,万毒老人伏诛,但那些冤枉他的人顷刻间散去做了看客,又何曾道过歉,又何曾后悔……这些夺剑之人不知所以,正触到他的霉头,难怪他杀性大发。
眼下因为血劫剑机缘巧合重逢,自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要是越迷津无意重归于好,秋濯雪当然也不能勉强他。
这句话虽不能说明什么,但犹如一道曙光,到底叫人看见希望。
不过这想法却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秋濯雪摇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死得太难看固然不是好事,不过有时候难看一些,却也不是坏事。”
越迷津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他,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一路杀来,那些人暂时追不上,可我们继续这样招摇下去,到底不是办法。”秋濯雪低笑道,“都用不着情报,只需到各处问问,有没有看见一个背琴的男人带着个少年人,或者是还有个带剑的,赶路很急。好嘛,咱们就无所遁形了。”
江湖上背琴的人不少,大多是些老头瞎子,出来混口饭吃,可像秋濯雪这样俊的就不太多了,要是再加上少年人,就更少了,若是再加个随身佩剑的,简直就差将他们的行踪下落冲人喊了。
越迷津当即心领神会:“你要易容。”
他们二人当年相识虽不过六日,但一路出生入死,默契非常,在绝境关头磨练出来的心神合一,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知晓对方要做什么,要如何配合。
时隔七年,这份默契仍不减退。
“我去买些东西。”秋濯雪含笑点头,目光里已露出赞赏。
杨青这一觉睡到大下午,硬生生被药熏醒了过来,他艰难地从被子里爬起来,决定承受自己注定的痛苦时,忽见着房内坐着一个眉目威严的中年男子,只见他长须飘洒,宽袍大袖,眼角虽添上了皱纹,但仍能看出这双眼睛蕴含着何等旺盛的生命力。
这让杨青不自觉张开嘴巴,震撼道:“你是……你是越大哥的爹吗?等等,你家眼睛是祖传的吗?”
他才震惊完,忽听见旁边有个人笑出声来,下意识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老人家正微微弓着腰,头发还没白彻底,掺着些许黑发,斜斜簪根木荆,饱经风霜的手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笑声就是他发出来的,此刻正满面慈祥地看着杨青。
“你们……你们……”杨青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突然惊慌起来,“你们是谁啊?!”
“哈哈哈哈……”老人忽然直起身来,佝偻的身躯顷刻间变得修长潇洒,脸虽全然没变,但之前慈祥拘谨的神态却荡然无存,“你不认得我了?”
他的容貌苍老,声音却年轻至极,口吻也甚是熟悉,杨青几乎产生一种错位的混乱感。
“秋……秋大哥?”
秋濯雪含笑点点头,又转头去看越迷津,缓缓道:“看来我的本事没有退步?”
“欺负小孩子,你真是无聊。”越迷津皱眉。
秋濯雪挑眉:“倒要赐教。”
“眼睛。”越迷津淡淡道,“你最好不要跟任何人对视。”
杨青这才发现,秋濯雪这双多情的眼睛实在太明显了,虽被皱纹与黄皮一层层遮掩起来,可转动之时,全无半点老人应有的浑浊感。
只是如果不特意去看,谁也不会发现。
越迷津的装扮却恰到好处,他的眼睛虽然年轻,但极具有震慑力,绝无人敢长久与他对视。
秋濯雪于是又应声佝偻下身体,假眼皮厚厚地垂着,慈祥地对杨青道:“小少爷,吃药了。”他竟连声音都模仿出了老人的嘶哑感。
杨青目瞪口呆了一会儿,不觉兴奋地咽了一下口水。
“秋大哥,那我要扮什么啊?!”
一个时辰后,一名饱经风霜的富商携着他病恹恹的幼子,还有一名老仆,一同离开了这间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