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鉴内里的冰已完全化开, 水还没来得及倒走。
可踢出来的冰鉴却是空空荡荡,只有沉重的铜音,宛若寺庙里头早课响起的晨钟, 没有半点水声。
一个人喝醉酒后自然睡醒,头都必然疼痛难忍,更不必说睡到半晌突然被一缸冰水泼醒, 还立刻要面对一大堆的暗器。
这滋味想也知道不太好受。
越迷津终于从车里走了出来,他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脸上被划开一道很深的血口, 血混合着冰水流下来, 颜色从浓变淡。
他深吸了一口气。
风客里的弓箭手并不算多, 因此又添派了许多暗器能手一同帮忙,暗器自然不如弓箭射得远, 也不如弓箭势猛,不过这么近的距离,已经足够寻常的江湖人士栽在这儿了, 更不必说马车。
无法动弹的马车已然被扎成了刺猬,车内的空间并不算太大, 越迷津躲避的地方也很有限, 因此还是受了点伤。
越迷津没有太费劲去抹流下来的血水,突然奔出的冰鉴打乱了风客们的阵脚, 正在补齐缺口时, 他的目光在这群风客脸上巡过, 忽然很轻地说了一句:“到车底下去。”
这句话说得不是很快, 萧锦瑟还没有反应过来, 秋濯雪已经带着他猫腰钻进了车底下。
等到越迷津说完“去”字时,萧锦瑟只感觉到头皮上微微一麻, 听见车上人跺了一跺脚,紧接着就是四面八方传来风客们惨痛的哀鸣叫骂声。
萧锦瑟往外一瞧,只见所有的箭矢与暗器忽然从马车上重新飞了出去,尽数扎在了内圈风客的身上。
这一来一去不过瞬息,树上的弓箭手第二支箭还未搭上,包围三人的风客已经霎时间倒下一大批。
风客们本就走南闯北的匪盗,人数确有优势,可与训练有素全然沾不上边,阵脚一乱,又有人被骇破胆子,有人还站在原地,有人则已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一时间就沸成一锅粥。
“不准逃!”之前喊放箭的人才刚怒吼了一声,忽然发不出声来,他的咽喉猛然爆出一蓬血雾。
他一死,包围溃散得更快了。
混乱之中又射来几枝箭,箭才落地,就听见远方高处传来惨叫声与重物坠地的声音。
萧锦瑟待在马车底下只能勉强看见血浪泼洒,人影晃动,风客们鬼哭狼嚎,抱头鼠窜,乱得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萧锦瑟试图把头钻出去的时候,他脖子一窒,又被人拽了回去。
“你最好不要动,他用不着你帮忙。”秋濯雪的声音幽幽响起,“现在他们胆气已丧,乱成一团,弓箭手与暗器必然不敢随便下手,怕伤到自己人,即便下手,也是暴露自己的方位,找死而已。”
萧锦瑟虽觉他说得有道理,但仍是皱眉道:“可是他一个人在外——”
“你要是这个时候出去,很有可能会被杀。”秋濯雪顿了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是说,被他所杀。”
萧锦瑟想到方才越迷津的模样,顿感全身一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这次从土那边流出来的不是水,而是血。
浓稠、粘腻、又温热的血腥。
两人终于能从车底出来了,地上已躺满了数十具尸体,越迷津就站在尸体当中,满脸满身的鲜血,在黑夜之中犹如鬼神一般可怖,覆水剑上几乎已全是血污。
萧锦瑟放眼望去,依稀还能看到远处几棵树上血迹斑斑,想来那群潜伏在树上的弓箭手也都没能从他手上逃脱。
有些尸体隔着很远,显然是逃跑的时候被杀,萧锦瑟当然明白,这些风客的武功本就是稀松平常,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势众,遇到这种令人胆寒的杀神,自然不战而逃。
尸体看起来虽多,但逃走的也有不少。
其实就连萧锦瑟自己都有些想逃了,他甚至都有点快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来这儿的了。
纵然知晓这些人上一刻才要索自己的命,可眼下看到尸横遍野,还是叫萧锦瑟感到一阵不自在。
这个睡在马车里的人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而这位……呃,眉目传情的……
萧锦瑟的神情复杂无比,他看着秋濯雪的背影,想到方才自己连此人的身手都没看清,怎么躲过那漫天暗器都没明白过来,更是感到江湖的深不可测。
路上的两只肥羊竟然都有这样的本事!
秋濯雪跨过遍地尸体,低头观瞧这些人的容颜衣着,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很快升起疑虑来:“这些人看起来不过是群风客,澹台纵然是有意杀我,也不至于蠢到找这样一群人来围堵我才是。若不是澹台,那为何这群风客会聚集百人之众,出手就是杀招。”
风客大多是劫盗行窃之人,从杀人抢劫的匪盗到偷偷摸摸的窃贼都有,能有这样大的阵仗,说明已拉帮结派,成了些气候。
既有了帮派,往往会讲道上的规矩,纵然是抢钱,也该先上来说个口彩,这模样不像抢劫,倒像是专门为了杀人而来。
难道说……
秋濯雪的余光瞥见显然有些不安的萧锦瑟,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但迷茫,还受了惊吓,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越迷津转过身来,浑身浴血,显然跟秋濯雪想到一块儿去了,冰冷锐利的目光扫向萧锦瑟,寒声道:“是你的仇人?”
“啊?!”萧锦瑟顿时傻了眼,虽看不清越迷津的脸,但光是他现在这张血脸,就够萧锦瑟两股战战了,他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你们……不,也不是……哎!其实我也搞不明白了!”
他心里一急,嘴上乱了章法,更说不清楚了。
越迷津的目光也越来越冷。
“不必着急。”秋濯雪轻轻一拍萧锦瑟的肩膀,“先缓过气来。”
与此同时,秋濯雪还走上前来,挡住了越迷津犀利的目光。
萧锦瑟像是终于能松一口气,感激无比地看着他的背影。
“你看这个,我刚刚从尸体身上发现的。”秋濯雪递出一个腰牌,上面写着“风波门”三字,低声与越迷津说话,“这群人是风波门下,嗯,风波门分金牌与银牌,这是银牌,看来这人在门里也算是个人物。”
腰牌已被血染透了,秋濯雪拿起腰牌,手上必不可免也沾满鲜血,湿腻腻得不大舒服,皱起眉头。
越迷津注意到他的动作,淡淡道:“先找个地方洗一洗吧。”
重要的东西都收拾在包袱里,越迷津让萧锦瑟到马车里拿上包袱跟干粮,跟在他们俩的身后,呼来喝去的模样活像萧锦瑟是他的下人,神情冷酷,不容拒绝。
萧锦瑟只好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乖乖背上了包袱。
在寻找小溪的路上,越迷津再次开口:“我对风波门有些印象,现在应是天行盗白天南当家,他这人心狠手辣,对下属约束颇严,自从他接手风波门后,风波门也渐渐有模有样起来,在临江这带倒也闯出些名气来,倒不是什么大麻烦。”
倒不是什么大麻烦?!
萧锦瑟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他一对上越迷津的眼睛,想到这人杀人如麻,只觉得背脊一凉,就忽然觉得风波门的确不是什么大麻烦了。
“你说这话,倒像咱们才是坏人似的。”秋濯雪摇头苦笑,“只是奇怪,咱们与风波门并无恩怨,他怎么会突然找上我们的麻烦。”
萧锦瑟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因为他们盯上了你们的金子!”
“金子。”越迷津冷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他虽什么都没有说,但萧锦瑟却觉得脸皮燥热起来,似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指控与羞辱,怒火升腾,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毕竟越迷津并没有真正说出口来。
只是他语声之中的轻蔑与冷酷,已足够年轻人的自尊心遭到重创。
萧锦瑟咬咬牙,很想扭头就走,可双腿怎么也不听使唤。
远处已响起了水流声,秋濯雪若有所思地转过脸来,打量着萧锦瑟,似是明白了什么,忽然一笑,接口道:“原来如此,看来阁下并非是真正迷路了,而是听说了一些消息,特意赶来保护我们二人,是吗?”
他的声音很清澈,也很动听,目光也很温柔,很真诚,看着萧锦瑟像是在看一名英雄。
萧锦瑟心中的些许怒火顷刻间就消散无踪了,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像一个被狠狠夸奖了一番的小姑娘,显得有些羞答答的,只好低头去看地上的泥土。
他实在想不通,此人性情如此温柔,怎会与这暴戾凶残的剑客同行。
“可惜我什么忙都没帮上。”萧锦瑟轻轻咳嗽了一声,又想到越迷津声音里的讥讽,下意识解释起来,“是你们在临江城露了财,被一群风客的眼线盯上了。”
秋濯雪这一生都没为银子苦恼过,少的时候不苦恼,多的时候也不苦恼,不过这世上总难免有人会为此苦恼。
这些天来,秋濯雪的荷包里有了钱,花费自然大手大脚起来,买冰买酒,市井中的人大多眼贼心亮,只要稍稍注意,哪里看不出来他必定发了笔横财。
越迷津挑起眉头,而秋濯雪下意识扶住额头。
“这群人之前就犯过事,武功不怎么样,小把戏倒是不少,我跟他们对上过几次,都吃了这方面的亏。”萧锦瑟没发现他们俩的小动作,干巴巴道,“我一路追他们到此,本想动手,却正好听见他们在说路上遇到两头肥羊,打算要请几位高手来,就想着一网打尽……没想到……”
秋濯雪体贴地补完了下句话:“没想到他们却来了这么多人,还立刻痛下杀手。”
这架势绝不是为了求财,人越多,钱就越少,风波门一定有其他目的。
萧锦瑟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这也是他刚刚为什么如此震惊的原因。
秋濯雪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清洗血垢的越迷津,抿唇微微一笑,无声地念了一遍:“越小肥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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