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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章

江湖容不下 翻云袖 3287 2024-05-07 18:00:50

要是将明月影话中的讽刺当真, 只怕即将袭来的就不止这玲珑的口舌,还有琵琶弦响。

在方才的对话之中,明月影已将事情说得足够清楚, 秋濯雪听得再明白不过了。

正是因为明白,他反而说不出话来。

傅守心的行为说到底是世间一种常态,常态的意思就是无论对错, 是如今世道默许的一种规则,因此秋濯雪无法多做评价。

贸然轻率地将自己的所知所学扣在任何一人的身上,严苛地要求他们看到根本不曾看过的世界, 这不但傲慢, 而且自大。

一个人的行事作风往往是依靠长久以来的所知所学, 傅守心的行为的确符合这个世道,倘若世人大多都认为如此是对, 他怎能苛求傅守心成为圣人,认为如此是错。

只是秋濯雪同样明白,明月影自这个话题开始后隐隐约约的恶意与轻蔑究竟从何而来。

秋濯雪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轻轻问道:“我想,知晓此事后, 兰珠姑娘一定选择不嫁给傅守心, 而是一人留下了孩子,独自抚养。”

“不错。”见秋濯雪避而不谈, 明月影也并没有纠缠, 缓缓道, “兰珠虽然出身卑贱, 但为人却并不卑贱, 爱慕情郎是一回事,她怎肯伏低做小做妾室。因此交还信物后, 兰珠就回到了家中,只是她等来的并非是亲人的怜爱与安慰,而是棍棒。”

秋濯雪紧紧抿住了嘴,觉得皮肤底下骤然感到疼痛起来。

这种事,实在太司空见惯,常见到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明月影的意思。

也立刻明白了兰珠姑娘接下来所遭受到的更为不公的命运。

“他爹娘没想到救下来的竟是这样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江海士是何等响亮的名声,傅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女儿纵然做人家小妾,也是高攀。”

明月影笑道:“就连她的爹娘都觉得她不配,觉得她是发了疯,发了痴,蠢到说出这番胡话来,想将她扭去傅家。左邻右舍听了此事,都笑话兰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虽然貌美,但也不过是个渔家女,怎配得上人家蟾宫折桂的秀才郎,连带着她的父母脸上都无光彩,于是就将人赶走,不认她这个疯女儿了。”

秋濯雪沉默片刻后才道:“难道明姑娘就是此刻认识的兰珠姑娘?”

听到此刻,一个疑问一直盘桓在秋濯雪的心中。

在八杨村时,李老汉说兰珠是未婚先孕,不知道从哪儿偷了汉子,被人抛弃,花钱搬到八杨村里头来,言语里极尽鄙夷,其他的就没有更多了。

而如今明月影已将兰珠的过往重组,这渔家少女要的是真心人,不是官老爷,更不是大侠,她有自己的尊严,因此刚烈到宁愿将一切都抛却不要,一人独自抚养儿子。

兰珠的故事虽已清晰,但明月影在这件事里,又占据了什么位置?

她又为什么说自己害了兰珠?

明月影看着他笑了笑:“你也太心急了些,不过,倒也不妨告诉你,我一直都在她身边。”

秋濯雪蹙眉道:“一直都在她身边,这是什么意思?”

“我当年路过清溪村,在她家留宿了一日。”明月影淡淡道,“后来前往临江城时,她觉察出自己有孕,就央我带她一起,于是我就带她前往了临江城,而她找上了江海士。”

秋濯雪沉吟片刻:“难道明姑娘是觉得都因你带兰珠姑娘前来临江城,才害了兰珠姑娘如此?”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别扭古怪起来,以明月影的性子,哪有可能会因此内疚,她没有杀性一起,把江海士与傅守心尽数杀死,已算得上是看在兰珠的面子上了。

果不其然,明月影否决:“当然不是。”

秋濯雪也觉不是,因此又继续问了下去:“那不知明姑娘做了什么?”

“……她回来时痛哭了一宿。”明月影微微咬牙,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我不耐烦她如此模样,就对她说,哭做什么用,你接下来想如何?”

秋濯雪虽感明月影为人恶毒冷酷,但她行事之中,似偶尔也会流露半点真情,犹如当时在船上凝视慕容华,还有此刻提及兰珠一般。

虽不妨碍她的狠辣狡诈,但足以叫秋濯雪相信她并没有撒谎。

“兰珠哭了一阵,拉着我的手说,明姑娘,你武功高强,聪明美丽,倘若我有你这样的本事,是不是就能做他的夫人了?”明月影寒声道,“我几乎要掴她一巴掌,强忍下来,斥她道,他是什么东西,你敢拿来与我相提并论。你没我这等的本事,就不能做他的夫人了吗?还是你认为我这等本事,还要容忍他娶小妾?”

“那傅守心好大面子,怎么不娶个状元郎做媳妇?”

时机虽然不对,但秋濯雪几乎有些忍俊不禁,可转念想到兰珠身上,又不觉得心生同情悲悯起来:“听了这番趣话,兰珠姑娘心中可有好过一些?”

“她呆了呆,与我说:明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本事,也就什么都不怕了。”明月影淡淡道,“我便道,我没这身本事,也没什么害怕。学这身武功也不过是为了行走江湖方便些,有些蠢人一掌杀了了事,不必在无意义的人身上多费心机。”

她口吻冷漠之处,叫秋濯雪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寒。

以明月影的心机来讲,这话的确没有说错,纵然秋濯雪再不喜欢她,也得承认她的确是个难缠的对手。

这江湖上有本事却没底气的人也不少,本事是一回事,心境又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

每次感觉到明月影的真情流露,她又会毫不在意地暴露自己的残忍。

明月影眸中显露出怀念来:“兰珠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日起来时,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同我说:明姑娘,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请你为这孩子起个名儿好吗?我要回家去了,以后怕是见不着你了。”

听方才所言,兰珠对傅守心应还有留情,怎么一早上忽然断念,秋濯雪轻声道:“明姑娘可是漏了什么没说?”

“你也很惊讶?”明月影看着他忽然笑起来,“我当时也是,我知道她分明对傅守心还有留念,竟一夜起来不再多做纠缠,甚是奇怪。她却说:明姑娘,你昨夜说得一点没错,我想了一晚上,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想做官家姨太太,也不想做傅大侠的小妾,我只是来找我的傅郎,既找不到,那我就该走了。”

这一次明月影说得很慢,语调也很温柔:“你想得到一个渔家女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吗?甚至就连我都不曾想到,我前一日还以为她是个不可救药的蠢姑娘,听了那番话,才知道是我走了眼。”

秋濯雪不禁叹息了一声:“唉……”

“我本来也瞧不起她,觉得她与傅守心一摊子烂事。”明月影柔声道,“可听了那番话,我知道是傅守心配不上她。世人的蠢人太多,她这样叫我欣赏的却少,于是我就与她说,这半个月我都在临江,要是有什么麻烦尽可来找我。”

秋濯雪想起之后兰珠被赶走的事,不由得苦笑起来:“兰珠姑娘被家人赶出村子后,想来只能来找明姑娘了?”

“不错。”明月影道,“我问她要不要帮忙杀了那些村民,她吓坏了,我只好作罢。我本想带她走,可她心中仍然记挂父母,不肯远离,于是我将人带到八杨村,花了些钱让她住下,每到逢年过节,清溪村前来送鱼,她还可借着临江繁华,偷偷看上亲人几眼。”

秋濯雪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明姑娘考虑得甚是周全。”

原来两人是因此结识。

“我之后来探望她几次,八杨村人见她孤身一人,腹中有孕,甚是鄙夷,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明月影淡淡道,“我最后一次见她,她病了,问我她是不是做错了,又很快摇头,说自己病糊涂了,叫我别放在心上。”

明月影道:“我知道她心中大概是后悔了,只因她身边只剩下我,我不爱听这些话,她怕我生气发恼,不肯再来看她,才收回去的。”

秋濯雪很想张口安慰,却说不出口来,他已意识到明月影为何说自己害死了兰珠。

当年的明月影令兰珠看到了一些东西,可那不是当时的兰珠应该看见的,也不是当时的兰珠应当承受的。

真实并不意味着好,也不意味快活,有时候甚至意味着灾难与痛苦。

“等到第二年,我带着孩子的衣物玩具去时,兰珠已难产死了,孩子是当时就死了,还是后来死的,无人知晓。”明月影的声音再度变得冷漠无情起来,“八杨村的人将她随便埋在山坡上,坟也没有一个,因此我不希望任何人再来打扰她的安宁。”

“如何,我的理由足够说服你了吗?”

这样一个命运坎坷,犹如浮萍一般孤苦无依的女子,的确不该有任何人再来打扰她的安宁。

秋濯雪已下定决心,不管调查兰珠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又有何目的,他都要将对方找出来,问个清楚。

至于明月影——

秋濯雪缓缓道:“明姑娘为兰珠姑娘前来,的确情深义重,可是,你与此人又有何差别呢?”

闻言,明月影骤然变了脸色,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可怖:“你说什么?!”

“你滥杀无辜,视别人为草芥。”秋濯雪也缓缓从桌边站起,直视明月影,“你的确令兰珠姑娘看见不同的世间,可兰珠姑娘,不也用自己的性命令明姑娘看到了不同的世间。”

“无论明姑娘多强,多有本事,如何足智多谋,却都无法保护兰珠姑娘。你认定世人不可救药,愚不可及,可其实从始至终,你都不过是顺水推舟,与他们一同沉沦这深渊之中。”秋濯雪的面色平静如水,“他人漠视鄙夷兰珠姑娘,害她殒命,你不也相同,世上曾有许多其他的兰珠姑娘因你而死。”

“秋某哪里说得不对?你与这人有何不同?”

“今日你有自己的缘由,秋某便与你合作。”秋濯雪淡淡道,“他日也许那人也有自己的苦衷,秋某也与他谋皮吗?”

明月影的琵琶已绷紧琴弦,她黝黑的眼睛变得深邃,冰冷,犹如两块打磨得几乎发光的玉石。

“秋濯雪,惹怒我,并非是一条良策。”明月影的声音似也变得如同冰雾一般刺骨。

秋濯雪淡淡道:“从来都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明月影冷笑了一声:“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意与我合作了?”

秋濯雪镇定自若地许诺道:“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惊扰兰珠姑娘的安眠,这一点明姑娘倒是不必担心。”

明月影神色复杂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好半晌才冷冷笑起来:“你很好,很好……”

她的胸膛不住起伏着,看上去似是正处于暴怒之中,偏偏声音之中仍如平常一般冷静,听不出半点情绪,似是自己阻止了自己。

“你说得不错。”明月影轻声道,“我与这些人,并无不同。”

她如一片孤月之影,悄然消失在了窗口。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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