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是一家酒楼, 一家能看到江水滔滔的酒楼。
伫立在高楼之上,往往能看到许多迥然不同的风景,所谓“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岂非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大多数人总是畏高的,高象征着危险,也象征着不安定, 因此大多人心甘情愿在低头耕作,而不是登高去看向更远的风景。
喜高者,总是高瞻远瞩, 往往都有些俯瞰天下的野心, 只因他们都认为自己看得更多, 看得更远。
人做出的每个选择,都能看出他们的性格。
不过高处不胜寒, 越是高的地方就越冷,三人一层一层地走上楼时,窗户里的风慢慢变大了。
风波门的安排与听到的并没有任何不同, 只除了现身的不仅有那位病恹恹的军师,还有白天南本人。
在登上楼顶的时候, 秋濯雪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位重病却脑子清醒的军师会派瘦竹竿来了。
毕竟瘦竹竿的笑容虽然难看, 但是他的眼睛绝对不会乱看。
而花老三在见着他们三人的时候,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他甚至笑容满面地立刻站了起来。
在知道对方好男风之后, 秋濯雪实在不能不怀疑这热情里是否有几分别有用心, 因此他往侧边走了走, 挡住了越迷津。
不过很快秋濯雪就意识到没有必要了, 因为花老三的眼睛始终盯着他打转, 这让他觉得有些古怪,又有点好笑。
江湖上有关秋濯雪的桃花债的确有大半都并不靠谱, 可是谣言的基石却基本上都是正确的,那就是秋濯雪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他实在没想到除了越迷津之外,还会有男人真正被自己的魅力所倾倒——特别是这方面的倾倒。
整座望江楼都被风波门包了下来,这会儿酒楼里相当安静,绝没有任何人吵闹跟打扰,热闹的气氛固然会破坏严肃的会谈,可严肃的气氛同样会带来一种压迫感。
在花老三两眼放光的时候,白天南的冷汗也从额角滑了下来,于是他抢在花老三之前开了口:“请三位入座。”
秋濯雪很快就坐了下来,而萧锦瑟别别扭扭了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他满腹怒火,烧得正沸,本要开口斥责白天南,却被拦住了。
他实在想不通秋濯雪对着要杀他的人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白天南当然也想不通。
可秋濯雪现在就坐在几人的面前,神色从容,不紧不慢地微笑着,甚至带着一种慵懒之意,放松得好像他来到的不是风波门包下的望江楼,而是自己的卧房。
对死亡毫无畏惧的人,要么是痴儿疯癫,要么就是他根本没将风波门这个威胁放在眼里。
白天南当然不会觉得秋濯雪是前者。
“久仰三位大名。”
白天南本已准备好面对滔天的怒火,秋濯雪的好脾气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他这样的人宣泄完自己的怒火,往往也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因此白天南甚至在短短的时间里商议出了八种不同的方案来应对秋濯雪,此刻却又不怎么肯定那些办法能见效了,只好爽朗地大笑起来,自己提起了话头,朗声道:“我已听下属说起昨夜之事,近来临江一带常有人贩拐带妇女幼童,不少好人家的姑娘都遭了殃,我们风波门与临江几处帮派正在追查此事。”
“这些人穷凶极恶,行事张狂,因此我们不敢托大。”白天南抱拳道,“正好二位带着一名异邦人入住客栈,我等还以为二位就是那群穷凶极恶之徒,没想到情报出了差错,我等才想起二位救下一名异邦刀客,非是我们追查之人,实是一场误会,因此今日……”
萧锦瑟露出了愤怒之色来,打断他的话,大喊道:“屁话!都是屁话!你们风波门杀人劫货被我撞见!是为谋财害命而来,我听得清清楚楚,这其中能有什么误会!”
听了萧锦瑟这番话,白天南略微皱起眉来,他转过脸去对那病恹恹的军师道:“怎么,竟有此事?”
那人轻轻咳嗽两声:“不知道阁下是在何处撞见?那几人样貌特征又如何?方便我们风波门一查究竟,总不能阁下一句空口白话,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萧锦瑟一怔,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秋濯雪,神色茫然,像是完全没想过会发生这一幕一样。
他迟疑地报出地点与那几人的面容,又将那几名弟子杀人劫货的事说了出来,白天南恍然大悟,唤了身后一个弟子,然后招呼三人喝酒吃菜,笑容可掬。
过了没一会儿,风波门的弟子就带着四具尸体上楼来,沉声回报道:“门主,他们四人畏罪自杀了。”
“是吗?”白天南不紧不慢道:“萧少侠所见的,可是这几人?”
萧锦瑟看着尸体的面容,怔怔道:“不错。”
“人既已经畏罪自杀,看来萧少侠所言句句是真了。”白天南看上去甚是歉意,“风波门这些年发展得很好,没想到会混进来几个混账东西,还请萧少侠告诉我那几名受害之人的消息,风波门好做弥补。”
他一挥手,风波门的弟子立刻将尸体重新都拖下楼去,地上干净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萧锦瑟震惊道,“你难道想说自己一无所知吗?”
白天南颇为平静:“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萧少侠出身豪门,令尊铁面孟尝萧德的大名如雷贯耳,难道家中下人一次也没犯过错,一个都没依仗铁面孟尝之名得些好处吗?”
萧锦瑟一时语塞。
白天南无奈道:“江湖之中各家各户,难免出几个败坏门户的败类,非是我们不愿意铲除,实在是防不胜防。不过无论如何,御下不严,酿成如此大祸,的确是我的过错,若萧少侠非要讨个公道,尽管直说无妨。”
萧锦瑟几乎完全被说服了,他隐约觉得不对劲,可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说辞来,于是抓了抓头,又闷不吭声地坐下了。
而秋濯雪只是含笑饮酒,并未出声,这让白天南的心里不知为何,更生出些许莫名其妙的烦躁跟恐惧来。
花老三则见缝插针地端起酒壶给秋濯雪满上酒杯,秋濯雪并没有拒绝,他只是微笑道:“多谢。”
这笑容让花老三的心微微一颤,仿佛鼓舞了他的勇气,因此迫不及待地将酒壶放下,转而端起酒杯递到秋濯雪面前,咽了咽口水:“请……请饮。”
倒酒请杯,这已是个很谦卑的行为。
秋濯雪总会伸手去接的,只要一接,就够花老三在他的手上摸一摸,碰一碰。
即便是在如此要紧关键的时刻,白天南还是不忍直视地闭了一下眼睛:“……”
他当然清楚花老三做事有分寸,两个大男人碰一下手也并没有什么,江湖人士没有那么多讲究,有时候一个海碗喝酒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
只是想到花老三那种粘腻的眼神,就让白天南鸡皮疙瘩爬一身,他不太确定秋濯雪会不会看穿这占便宜把戏。
对他这种身份与地位的人来讲,花老三不过是个比较殷勤的人罢了。
有关秋濯雪的风流债桃花劫,作为风波门门主的白天南当然听过不少,他知道烟波客虽在万花丛中过,但片叶不沾身,除了玉娘子慕花容之外,他从没有跟任何人传出过什么消息来。
倒是有很多人迫不及待想与他扯上关系。
现在花老三也是其中之一了。
不过白天南并没有阻拦的意思,烟波客的名声有口皆碑,他固然聪明绝顶,豁达从容,却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心软,难以抗拒火热的真情。
这是大多数人都有的毛病,不忍心太残忍地去对待一个痴心爱慕自己的人。
即便秋濯雪真的意识到什么,看在场面上,想来也不会拒绝花老三的这杯酒,更不至于为此痛下杀手。
如果花老三能把秋濯雪“吓”走的话,那就更好了。
不过白天南还是漏算了一点,坐在这里的除了还不成气候的萧锦瑟与聪明过人的秋濯雪之外,还有一个越迷津。
花老三的手才递出,就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来,他躬下身,将桌子撞得一颠簸,双手悬在空中,在剧痛之中颤抖不已。
“老三!”白天南稳住桌子,猛然站起。
酒杯已从空中落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一把凭空出现的剑鞘上,横在秋濯雪的面前,滴水未洒。
越迷津望着他们,冷冷道:“此酒为我杀人所敬,一杯泯恩仇,我不喜饮酒,由秋濯雪代劳。饮。”
望着越迷津的眼睛,风波门众人几乎一下子都僵硬了。
糟了!竟把这煞星跟秋濯雪的关系忘了。
白天南端起了酒杯,尴尬地看着秋濯雪:“饮……饮……是该饮,好……一杯泯恩仇。”
花老三捧着手腕,牙关紧咬,看着越迷津时猛然打了个哆嗦。
秋濯雪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如风波门这样的戏码,在秋濯雪十七岁时就已经看过许多,几乎都已看烦看厌了,倘若平日追根究底倒也不难,不过他这儿还等着钓出幕后人这尾大鱼,因此并不多言。
从血劫剑开始,秋濯雪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张大网正四面八方地伸展开来,将整个江湖笼罩其中。
从血劫剑到吃人怪物再到玉邪郎,这其中到底有多少势力,又有几方立场。
尤其是那澹台,他们已交手过几个回合,此人却滴水不漏,始终将自己隐藏起来,秋濯雪现在所知的并不多。
明月影当初求援,之后就不见踪影,不知是生出什么变故;而澹台用几条人命送来一封信,秋濯雪离他最近时只隔着聚宝盆的几扇门窗。
这两人凑巧都在临江一带,而沈不染也追查玉邪郎的消息来到临江,风波门又为了玉邪郎而欲杀害萧锦瑟。
秋濯雪当然不能错过这条线索。
白天南看着他饮酒,似也松了一口气,只有萧锦瑟错愕不已,可要让他来说这样不对不行,他却也说不上来什么。
“不知者不怪。”秋濯雪淡淡道,“只是白门主往后做事还是谨慎小心一些,这次遇到我们也就罢了,往后要是遇到其他脾气不好的江湖同道,或是伤了无辜,那就不好了。毕竟树大招风,如此冲动行事,问也不问上一句,难免落人口实。”
白天南脸色煞白,全没了之前的镇定,窘迫道:“是,是……烟波客教训得极是。”
“说起来,我们此番路过临江一带,是为一件大事而来。”秋濯雪转动着酒杯,微微笑道,“说来还要麻烦白门主,不知道白门主方不方便?”
他虽是客气,但眼下的情况,哪里能说不方便,如果风波门不方便的话,想来这两人就要让风波门从此彻底方便不起来。
萧锦瑟不难对付,可秋濯雪与越迷津两人犹如古井无波,怎肯平白吃个大亏,白天南心中始终惴惴不安,此刻听他们有所求,才恍然大悟过来,心下顿时安定下来,不过也没把话说死,沉声道:“不知是什么事?”
秋濯雪目光闪动,微微一笑道:“白门主应当知晓我丢失血劫剑一事。”
白天南道:“确有听闻。”
秋濯雪不紧不慢地说道:“江湖上少有人知晓,血劫剑虽丢失,但我却因祸得福,探查到玉邪郎未死的消息。”
萧锦瑟显然在父母口中听过这个名字,骤然色变:“玉邪郎?!”
白天南变色:“什……什么?”
秋濯雪恍若未闻,淡淡道:“哎呀,看来白门主对玉邪郎也有所闻,此人虽消失近三十年,但当年不知道做过多少歹事,倘若再出,必然是武林心头之患。”
白天南尴尬道:“略……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英雄会近在眼前,我想玉邪郎此人睚眦必报,说不准会借着英雄会对当年仇家甚至是仇家后人下手。”秋濯雪微微笑道,“风波门在临江一带名声不小,既能短短半日就查出前因后果,前来向秋某赔罪道歉,想来对临江确实是了若指掌。”
这温柔的语调里并不带任何威胁,也不含任何讽刺。
他知道了?!
白天南却听得心头一冷,大脑一片空白。
秋濯雪只是静静凝视着他,慢条斯理地说完了后半句话:“因此秋某斗胆想请风波门弟子能出手相助,帮武林查探玉邪郎的行踪。”
大家都在睁着眼睛说谎话,倘若有人在这时候说真话,必然就要承受说真话的代价。
秋濯雪可以答应不追究,可要是有名门弟子死在临江之中,如此“神通广大”的风波门却查不出一点消息,那风波门以后在江湖上恐怕就不用混了。
那些路过临江的名门弟子,现在已成了风波门的责任。
“如此大奸大恶之人。”白天南大脑一片空白,一字一顿,缓缓道,“风波门自然该尽一份心力。”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叫对子骂父啊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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