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钗工艺平庸, 模样简陋,用不着鉴赏就看得出来是地摊上的常货。
换做平日里出现这样的货色,宝娘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可今天她却频频看了几次,喜上眉梢,五指将它翻来覆去地在手心里把玩, 眯了眯眼,凝着秋濯雪的脸儿,心跳微促, 腻声道:“这是你买来送我的?”
秋濯雪面容不改, 微微笑道:“是那人要的东西。”
“哪个呀?”宝娘嗔怒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只当他在说笑,“死人, 没钱就没钱,用不着不好意思,我又不嫌弃, 这样的礼物哪还有人要?”
秋濯雪失笑,缓缓道:“我是认真的, 这是卡拉亚的雇主要的东西。”
宝娘脸上的笑意立刻淡去, 她将珠钗轻轻抛在桌面上,白了秋濯雪一眼, 漫不经心道:“我就说呢, 你哪来这般的良心买礼物, 哼, 拿来吧——”她倚在柜台上, 半侧着身体,向秋濯雪递出手来。
“什么?”秋濯雪明知故问。
“卡拉亚的人头呀。”宝娘哼笑一声, “你都将他的任务一块儿做了,只要交来人头,两份酬金自然奉上。”
秋濯雪含笑道:“叫他溜了。”
“溜了?”宝娘转过身来,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着珠钗跟卡拉亚,若有所思道,“那我怎么知道卡拉亚会不会到时候来领这酬金呢?”
秋濯雪凑近她,低低笑起来:“这在聚宝盆重要吗?”
“当然不。”宝娘目光微亮,笑盈盈道,“一点儿不重要,咱们聚宝盆这儿就是不问出身,不问来由,只不过嘛……”
她的目光往下一瞥,拈着那珠钗晃了晃,慢悠悠地对秋濯雪道:“棺材板,可别当我是在吓唬你,给你提个醒儿,死在这差事上的人并不少,倘若这不是雇主要的东西,接下来可有得你发愁。”
秋濯雪笑道:“宝娘放心好了,我可是从小被吓大的。”
“算你走运,他今个儿就在这聚宝盆里。”宝娘轻哼一声,“倘若人家收下了,这单就此了结,你且等一等吧。”
他就在这儿?!
秋濯雪心下一动,只要跟着宝娘一同上去,就能抓住这幕后之人,然而偏偏在聚宝盆之中……聚宝盆能打下这么大的基业,当然不是吃素的。
他们只怕比晚上那顿辣椒还要命得多。
秋濯雪在心底叹了口气,又很快笑眯眯地混到边上一张桌子,要了点下酒菜,痛快地喝起来。
与他同桌的是个老道人,只见他鹑衣百结,露出一身瘦骨嶙峋,若非干瘪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几乎像是具干尸,很难说他跟棺材板两人看起来谁能活得过谁。
道人看着他,忽然嘿嘿直笑,腔调古里古怪:“敢赊聚宝盆的账,哼哼,你小子胆子不小嘛,老道敬你一杯。”
他的目光虽到处乱转,似乎并没看在秋濯雪脸上,但是这句话显然是冲着秋濯雪来的。
秋濯雪的确身无分文,可任何人看他的派头,都绝不会认为他没有钱,不由得心下一凛,若有所思地看向这老道人,可打量一阵也没发觉什么异常,当即举起杯来,沉吟道:“请。”
哪料道人自己无酒,也不与他客气,直接将秋濯雪的酒壶端起一碰,抬头一饮而尽。
他身材虽干,但这喉管却甚是宽敞,叽里咕噜就将一酒瓶尽数喝完,好半晌才放下酒瓶,抹了抹胡须,长出一口气,啧啧叹息:“这酒酸得很。”
他不问自取,乃是犯了聚宝盆的大忌,周旁十几双眼睛登时瞧了过来,见他们一个瘦道人,一个病秧子,登时都起了兴趣,想看看这白被占一壶酒便宜的病秧子会如何反应。
秋濯雪只是含笑,不紧不慢地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我倒是觉得这酒很好。”
见病秧子打算息事宁人,其他人齐齐叹了口气,失望至极。
“蠢材蠢材。”道人摇头晃脑,“这样的酸酒也配叫酒吗?真是没有见识!”
旁边有个中年汉子忍不住嘲讽道:“疯老道,这酸酒既不算酒,那你还喝这么多?”他倒不是想帮秋濯雪出头,只是看疯老道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来气。
“你这脖子上装得莫非是个夜壶!”道人又道,“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用不着我花钱的酒,不喝白不喝!”
此人的脾气就比秋濯雪大得多了,当即掀桌而起,怒声咆哮起来:“疯老道你说什么?!”
聚宝盆中一阵哗然,想看热闹的,不愿招惹是非的,还有赌钱赌得正酣的,只见着人群前走后退,忽然乱作一团。
秋濯雪仍是不紧不慢地盯着那碟子花生米,好似里头一颗颗不是花生,乃是珍珠。
道人瞥眼看他,嘿嘿笑道:“皇帝不急太监急,人家被喝了酒的还没说话,你这看戏的倒是打抱不平起来,莫非我来错地方,进的不是聚宝盆,而是武林盟?”
武林盟早在数百年前已彻底结束,也算是正道的一个丑闻,当即引起哄堂大笑。
只除了被调笑的“太监”。
这中年汉子的脸涨得发红,怒吼一声,已经挥拳打来,他拳来生风,力沉势猛,且来势汹汹,快得出奇。倘若叫这一拳打中,纵然脑袋不被打个稀巴烂,只怕也差不了许多。
“我倒要看看,你的身板有没有你的嘴这么硬!”
秋濯雪轻轻挪了挪板凳,略有些讶异地挑起眉头来,已从招式路数看出这汉子的来历,心道:“拳如奔雷,性似猛火,有意思,以裂风雷的性情刚烈高傲,怎会到聚宝盆里头来,难道他是要来聚宝盆里找什么?”
这裂风雷本名叫做焦廷,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快拳,性子颇为暴躁易怒,不过也因此与黑白两道许多人物不打不相识,他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也鲜有作恶,加上这几年来办过几件大事,在江湖里倒也算得上是个人物。
老道人动也不动,任由他一拳砸在自己身上,这一拳看着迅猛,可沾着老道士的衣裳却好似泥牛入海,消融不见。
“嘿嘿。”老道低头瞧了瞧焦廷的拳头,露出满面狡黠,“我这身板硬不硬朗不知道,不过你这拳头实在是软绵绵得很。”
聚宝盆里看出门道的人都微微变了脸色,看不出其中门道的人则大笑起来,存心要看热闹,起哄道:“这也叫拳头?这是什么娘们儿的拳头!怕把人打死么!”
焦廷练了大半辈子的拳头,还从没人敢说他的拳头软绵绵,怒气再起,正要收拳再打,却如何都使不出劲来,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好似黏在一块糖糕上,怎么甩也甩不脱,心中终于慌张起来,使劲儿要收回手来,那老道居然也一下子轻飘飘地被他从板凳上拔起来。
这下焦廷更急,他急要挥舞手臂将老道甩脱,哪知他一收手,老道也跟着进,他一伸臂,老道也被递出去,好似拳头上挂了个人,惹得大汗淋漓,仍是摆脱不掉。
“疯老道……你……你这使得是什么妖法?!”
聚宝盆里顿时安静下来,若说刚刚那拳还没什么稀罕,眼下这一幕任是谁都看出不对劲来了,这老道轻若无物地贴在焦廷拳头飘来荡去,简直称得上诡异,众人皆不由得惊奇地睁大眼睛,张开嘴巴。
“妖法就是妖法,怎么还叫什么妖法的。”老道轻轻打个哈欠,“别晃了,老道那点儿酸酒都快被你晃吐出来了。”
秋濯雪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在了眼前道人身上,他知道这道人使了柔劲,消去拳威后黏住了焦廷的拳头,却实难想象此人是如何做到的,还做得如此轻巧容易。
他看了半晌,忽想道:“这道人本事真是厉害,没想到今夜还有这般有趣的事,只可惜迷津错过了,等我回去说给他听。”
焦廷一急之下,又用另外一只手去打这老道,结果双手交错,皆黏在了老道的身上,任是怎么挣扎都没办法,只落个气喘如牛,盛怒仍未消:“你……你……你这算什么本事!”
“我看你也累了,气性怎么还这么大。老道往日驯马都用不着这么磨。”老道人忽然就从他这双拳头上下来了,扫了扫自己一身衣服,撇撇嘴道,“好险好险,没将老道这身衣裳打坏了,我全身上下可就这么一身衣服,要是坏了,那可真是没办法见人。”
老道人话音刚落,人群里立刻就有人脱下身上的衣服赠上,语调亲热:“老先生,请穿我这件衣裳吧。”
又有人拍桌大喊:“老先生,请过来吃饭。”
人群登时涌过去,倒把秋濯雪挤开了,他好笑地端着自己的酒杯,那送酒菜的侍女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着他给钱。
秋濯雪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好在这会儿宝娘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还拿着一个木匣子,他赶忙上前,却见宝娘望着他的目光也全然变了,似说不出的哀怨,又有道不尽的喜悦:“原来……原来你这死人就是……”
这让秋濯雪心头掠过一丝不祥之感,还没待宝娘说完话,焦廷已从人群里冲出来,重重撞在柜台上,巴掌几乎将柜台拍得散架,喘着粗气怒道:“等等等!还他奶奶的要老子等多久!”
秋濯雪不由得为之侧目:焦廷吃了这么大的亏,居然不与老道人纠缠,看来此事甚是重要。
宝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道:“片刻都用不着等了,你要找的人,近在眼前。”她一边说话,一边将木匣子递给了秋濯雪。
焦廷猛然皱起眉头:“什么近在眼前?”
“喏。”宝娘噘起嘴,向秋濯雪的方向努了努,甜笑道,“秋濯雪正在这儿啊!”
秋濯雪脸色微变,他倒不是在惊讶宝娘的事。
宝娘知晓他的身份并不奇怪,秋濯雪以珠钗暗指兰珠,澹台倘若想罢休此事,必然会交出酬金,也自然会揭穿秋濯雪的真实面目,令他无法再来聚宝盆。
□□虽能掩饰,但聚宝盆的宝娘是个人精,怎可能看不出来问题。
他真正惊讶的是焦廷来此的目的竟是自己。
秋濯雪心中暗道:“奇怪,我与焦廷无冤无仇,他找我做什么?”
只见焦廷猛然转过头来,面容上怒火再燃,拳头饱提,登时大喝道:“你果真是秋濯雪!”
宝娘笑起来:“还能有假?难道您信不过聚宝盆?”
焦廷果然不再怀疑:“秋濯雪!你还不束手就擒!”
秋濯雪实在想不出自己何时得罪过他,见他怒火非常,好似有灭门之仇一般,当即一皱眉,不动声色地微微笑道:“这位兄台,且不说我是不是这秋濯雪,你喊打喊杀,不管怎么着,总也要有个说法。”
“你还装疯卖傻!”焦廷冷笑起来,咬牙切齿道,“就是你这混账抢了我家小姐的男人!”
这下秋濯雪连棺材板都忘了装,手中的酒杯当啷落地,目瞪口呆地看着焦廷:“……”
几乎是下意识的,秋濯雪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还好迷津错过了!
焦廷这一怒当真是非同凡响,声如雷霆,堪比佛门狮吼,金刚怒目,整个聚宝盆都好似被震住了,顷刻间鸦雀无声。
只有被众人围绕的老道士喷出一口酒来:“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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