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亚醒来的时候, 还有些恍惚。
天正早,一缕缕光从窗户里渗进来,像是熊熊的火舌烫在他的眼皮子上, 不算太难受,可的确有些不舒服。
于是卡拉亚想伸出手来揉一揉眼睛,却觉得四肢疼痛难忍, 好似有人趁着他睡觉的时候,把他压在石磨底下翻来覆去地碾了一晚上。
鼻子恢复得较慢,放弃举手之后, 卡拉亚才闻到一种浓重苦涩的药味萦绕在房间之中。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睡在一片温暖干燥的药草地里, 被阳光一视同仁地晒脱了水, 喉咙干得几乎要裂开,动一动都能感觉到血腥气在舌根处翻涌。
这种感觉对来自大沙漠的卡拉亚而言相当熟悉, 他想自己一定睡了很久,这时候绝不能贸然睁开眼睛,否则炙热的太阳就会让他永远都无法再睁开双眼。
这时有个声音突然响起:“他醒了。”
这个声音很陌生, 卡拉亚的记性算得上不错,他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紧接着, 他感觉自己被人扶了起来,嘴唇上依偎过来一样冰冷无味的东西, 清泉自其中潺潺流出, 他迫不及待地大口吞咽着, 任由泉流滋润即将皲裂的自我。
水总是带来生命。
卡拉亚喝光了所有的水, 几乎要把脸都埋进去, 这当然不足以让人心满意足,他仍然渴望水, 只是这种渴望得到了一定的抑制。
他轻轻喘息着,没有贸然睁开眼睛,而是一点点地适应着周围的环境。
刀客最先看到的总是刀,挂在墙上的弯刀已被洗去之前的层层血垢,露出明晃晃的刀身,在金乌的照耀之下璀璨生辉。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紧接着才是人。
刀是卡拉亚的爱刀,人是卡拉亚的熟人。
秋濯雪正端着空空如也的茶碗,正含笑打量了一会儿他,然后才转过头去,对之前那个陌生声音的主人开口道:“还是越兄仔细。”
显然,他又救了卡拉亚一次。
卡拉亚虽然只见过这人一面,但已欠对方一条命,加上这一次,就是两条命。
“多谢,你。我欠你,两次。”
卡拉亚含混地说道,他强忍着疼痛感,缓缓走下床来,捞过放在床头的新衣,坐在了椅子上。
他不喜欢中原人的床,太柔软,也太安逸,躺在上面仿佛骨头都要化开,绵绵软软的,像是蜘蛛织成的巨网,让人难以挣扎。
“不过举手之劳。”秋濯雪将空茶杯放在桌子上,仔细打量着卡拉亚的表情,见他并没有勉强,也就将劝诫重新咽下去,又道,“你睡了三天,饿不饿?”
卡拉亚老实地点了点头,两只颤抖的手正在慢慢系上衣带,他做得非常慢,可非常仔细,也非常认真,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溢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秋濯雪就出去叫小二送饭菜来,将卡拉亚与越迷津留在房间里。
而越迷津只是耐心地喝着茶,又看了几眼卡拉亚。
当时秋濯雪点了卡拉亚的穴道止血,可卡拉亚的伤势远超出他们的想象,受伤之处实在太多,药粉撒在伤口上就立刻被鲜血冲走,两人只好将自己的外衣都扯成碎条,尽数包在这异邦来的倒霉蛋身上,又轮流护住他的心脉,连赶了一夜快马,才勉强在天亮之前进到城中。
到客店里时,卡拉亚全身几乎被血染透,店小二险些以为他们带了具尸体进店,请来的大夫也纷纷摇头,说是给卡拉亚准备后事,又卖了秋濯雪老人参熬汤吊卡拉亚的命。
也亏得他身体健壮,这样一折腾,竟然硬生生撑过来了。
那群杀手里并没有什么内功高手,卡拉亚受得全是外伤,需要时间恢复,两人帮不上别的忙,只好耐心等他醒转。
“是谁在追杀你?”越迷津出声问道。
卡拉亚摇了摇头,也显得很是困惑:“我,不知道。”
他来中原已有数月,可说话方面并没有什么大长进,仍然有些结结巴巴的,并不算流畅。
“不知道?嗯……□□,必然有因。”越迷津垂着眼睛思索片刻,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又问道,“这些人追杀你多久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卡拉亚皱着眉头想了想:“我来到,中原,不很久。”
不很久?应该是没多久吧。那就是说,来到中原没多久,这场追杀行动就开始了。
越迷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卡拉亚,这个异邦人身上必然藏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又问道:“你为什么来中原?”
“我来找……”卡拉亚在这时候说了一个极为难以理解的词汇,大概是他们自己的话,音调难以辨别,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表情变得有点困惑,试图努力向越迷津解释自己的意思,“人。”
“人?”越迷津道,“你的意思是,你来到中原,是为了找一个人?”
卡拉亚点了一点还很沉重的头:“是!就是,这样。”
越迷津沉吟片刻,缓缓道:“既然你一进中原,别人就立刻开始追杀你,说明追杀你的人不希望你找到这个人。”
这句话让卡拉亚脸上倏然显露出傲慢之色来,他酝酿了一会儿,这才说道:“他害怕,惩罚。沙漠,不会宽恕。”
虽然越迷津对卡拉亚的话听得不算是特别明白,但是已足够他猜出大概的前因后果了,卡拉亚来到中原是为了找一个人,他要将这个人抓回沙漠受罚,而对方显然早就在中原等着他了。
刚刚那个词汇,应该就是这人的名字。
这世上的事似乎总是大同小异,越迷津想起了“叛逃”出教的半枫荷,又多问了一句:“这个人犯了什么错?”
卡拉亚想了想,皱起眉头,脸上露出非常嫌恶的表情,相当愤怒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越迷津完全听不懂的话,没等越迷津提醒,他自己就深深叹了口气,努力从单薄的词汇里翻找出合适的话,费劲地解释道:“他,吃人。”
正好秋濯雪端着饭菜推门而入,他扫了两人一眼,笑道:“你们在聊什么?”
店小二从他后面钻出来,将熬好的药放在桌上,又把饭菜一起放在桌上,将两个托盘一块儿收走了,手脚利落,半句废话也没有。
越迷津道:“我们在聊从沙漠里逃过来一个吃人的怪物。”
“吃人的怪物?”秋濯雪微微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卡拉亚与越迷津,“这我倒是不曾听说,怎样讲?来,先吃饭吧,一边吃一边聊,虽说这话题拿来下饭不太合适,但也没别的话题好将就了。”
卡拉亚自知嘴拙,就任由越迷津复述刚刚二人的对话,自己在旁点头附和。
“吃人……”秋濯雪实在没想到救人会救出一桩新麻烦来,他皱眉搅了搅自己碗里头的汤,“还有什么更详细的线索吗?”
卡拉亚倒是显露出很困惑的表情来:“你们帮我?”
“倘若真有个吃人的怪物在中原流窜。”秋濯雪叹气道,“那就不是帮你,而是在帮我们自己。”
卡拉亚忍不住流露出感激的眼神来,他并不是个容易轻信旁人的人,可与秋濯雪的两次见面,他已知道这人绝对是中原里最值得信任的人,因此方才跟越迷津说话时,也并没有任何隐瞒。
他看得出来,这两人非常亲密。
“开始,是一般人失踪。”卡拉亚想了想,又说道,“三年前,死掉了四个厉害。两年前,我的师父,被吃了。”
越迷津目光一凛:“你的师父?他的本事比你如何?”
卡拉亚用手比划了一下:“天上的云,别于,地上的泥。”
秋濯雪默然片刻,问道:“卡拉亚,你是不是想说云泥之别?”
“云泥有别。”卡拉亚脸色严肃地重复了一次,“是,就是,这个,师父是地上的泥,坚实,大地,生机勃勃。我是天上的云,只是飘,不真实。”
这次连越迷津都沉默了,他将一筷子菜夹在自己的碗边,神情复杂:“我相信,云泥之别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对大沙漠的人来讲,天地有不同的意思。”秋濯雪已经明白过来了,他轻轻笑起来,“对沙漠来讲,土壤与水源都颇为珍贵,因此在沙漠之中的绿洲才会有沙海明珠之称。他形容自己的师父是地上的泥土,并不是鄙夷,反倒是发自真心的尊敬。”
他的声音里说不出的谦和亲切,体贴动人。
卡拉亚急忙应声:“对!”
越迷津缓缓道:“你总是会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有时候越迷津也会想,为什么秋濯雪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他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去将别人的每句话都仔仔细细地想过一遍,认认真真地去体会理解,感同身受对方的所思所想。
不知疲倦,也不知劳苦。
“越兄难道不觉得这很有趣吗?”秋濯雪又转过脸来,眼波流转,望在越迷津的脸上,笑盈盈道,“我们所见所知均不同,正因此,才能从彼此眼中看到大千世界。”
越迷津沉默片刻后:“不觉得,不过我很爱听你讲这些,你讲起来很有趣。”
秋濯雪的目光放得更柔了一些:“我还怕你听厌了,嫌我呱噪。”
这句话让越迷津轻轻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少年气就更浓了,看起来很快活的模样。
而卡拉亚忍着疼痛扒饭,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打量着两个恩人,只觉得这两人的关系似乎很好,又好似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大口大口嚼着饭菜的时候,卡拉亚迟钝地想道:难道我们刚刚不是在说正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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