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才过, 三人就重新上路。
胡通不单单重新给他们找了一辆大马车,还给他们找了个车夫,一路赶往英雄会。
越迷津伤势还未曾愈合, 大半时间都在车厢里打坐,萧锦瑟小心翼翼地避着他,生怕自己不小心耽误了人运功疗伤。
马车渐渐驶出城外时, 萧锦瑟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年轻的脸上略见忧郁,很快转过头来看着越迷津与秋濯雪二人。
即便秋濯雪正在看一本厚实乏味的医书, 都能隔着书页感觉到他炙热的目光, 不由得笑起来:“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我……”萧锦瑟欲言又止, 片刻后似是终于下定决心,猛然点了点头道:“我终于知道当时风波门袭击我们的种种不合理之处了, 想告诉你们。”
秋濯雪心下一动,已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这样坐立不安,可仍是轻声问道:“噢?”
只见萧锦瑟正襟危坐, 神色愁苦地坐在位置上:“当初咱们遇袭的种种不合理之处,其实只用一点就足以说得清楚明白。”
“愿闻其详。”秋濯雪将书缓缓放下, 搁在膝头, 即便他已知道答案。
萧锦瑟深深呼吸一口,认真地看着他们二人, 略见愧疚之情:“当时风波门要杀的人并不是二位, 而是我!”
有些话只要开了头, 接下去的话就自然顺畅起来, 萧锦瑟也是如此:“你们……其实, 你们二位是被我无辜卷入这场风波的。胡兄弟心怀愧疚,将整件事都告诉我了, 是玉邪郎想报复当年之仇,而我父亲当年也参与其中……”
不……他不想报复。
秋濯雪默默在心中否决,他恐怕是世界上最有资格也最有力能证明玉邪郎不会再做任何恶事的证据了。
有些话,纵然一先女与玉邪郎互相之间不会提及,可作为爱子的秋濯雪却知道不少。
当初与一先女一同坠崖的时候,除去赏识之外,玉邪郎心中仍然存有东山再起的野心。
一先女被名门正派背叛,玉邪郎只消救下她,借机趁虚而入,就有希望将她招入麾下,即便是在生死存亡之际,他照旧做着长远打算。
他们二人本都是世间少有的人杰,即便一先女不愿臣服,她也已欠了玉邪郎一命,只要她肯暂避锋芒,世上根本无人能再做玉邪郎的对手。
一个在生死边缘都尚想着如何谋取最大利益的男人,一个重视自己容貌,却不吝为了目的而牺牲这一点的男人,他的心肠到底有多坚硬,多冷酷,任是谁也难以猜测的。
玉邪郎并非没有不甘,也并非因情爱骤失了野心,他最终选择与一先女隐姓埋名三十年,就足以说明与一先女成亲生子这件事对他而言早已胜过一切。
因此他绝不会为了贪婪失去理性,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重出江湖。
然而秋濯雪又如何能解释,他最终只是微微一笑,看着萧锦瑟几乎溢出来的愧疚,缓缓道:“听起来,你似乎并不憎恨胡通?”
“反正风波门的那些人都死了,我也没出什么大事。”萧锦瑟揉了揉鼻子,“唉,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我知道风波门做了很多坏事,胡通肯定也不能避免。”
“可是……可是这些天相处下来,我发现他并不是个坏人,而且他还将这件事告诉了我,他本来可以什么都不说的,我知道他心中仍然存着一点善念,所以……所以我觉得他是能改过的,这么想会不会太自大了些?”
秋濯雪看着他,好半晌才道:“你说得不错,他是能改过的。”
萧锦瑟眼睛一亮:“秋大侠也这么想?”
“杀一个悔过之人,并不会叫人觉得更快慰。”秋濯雪缓声道,“更何况,风波门纵然已灭,可仍有弟子留存,这些人有武艺在身,倘若无人管束,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来。胡通既有威望,也有心悔改,带他们去开镖局过安生日子,总好过杀了胡通,任由这些人徒生是非的好。”
萧锦瑟拼命点了点头:“是,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
“没有人能为受害的人原谅。”秋濯雪柔声道,“我明白你心中的挣扎,佛家说人世苦海,岂非就是苦在这些地方,许多事都叫人无可奈何,然而你我都非圣人,不必如此苛求自己。”
萧锦瑟发了会儿呆,又苦笑起来:“我出门时,总想着世事两全,现在才知道这是何等天真的想法。”
“天真有什么不好?”秋濯雪瞧着他,目光里充满着愉快的神色,“一个人既想两全,就会为之而努力,尝试各种各样的法子。可要是从一开始就想着无可奈何,不如放弃,到头来别说两全,只怕什么都做不到。”
被“牺牲”的一先女岂非就是最好的例子。
要不是玉邪郎突发善心,一先女早在数十年前就坠崖身亡,到那时,恐怕就真的再没有人能够阻拦玉邪郎,整个江湖要等着他真正人老昏聩的那一日为止。
或是更糟,一先女心志不坚,因此生恨,意图报复江湖,与玉邪郎一同联手,会掀起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就连秋濯雪自己都不敢去想。
智者纵然千思百虑,可世事有时候就是这般变幻莫测,叫人捉摸不透。
萧锦瑟竟叹了口气:“秋大侠,你心中犹如明镜一般,真是叫人羡慕。”
倘若你有一先女与玉邪郎这样一对父母,与他们二人朝夕相处十余年还做不到心如明镜,只怕早早就会被逼疯……
秋濯雪默然半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对着萧锦瑟微微一笑。
“不过,不论如何——”萧锦瑟正色道,“此事是因我一人而起,我还以为自己是好心搭救,没想到反倒是我将二位卷入其中,还累越大侠身受重伤,实在对你们不起。”
秋濯雪含笑道:“不妨事,正如萧少侠所言,我们也没有什么大碍。”
萧锦瑟很想潇洒一笑做回应,又很快黯淡下去,这件事对他到底还是有些打击。
他行侠仗义已有不少时日,知道许多骗子恶人甚至人贩子会利用寻常人的善念来作恶,他也解救过不少人,当时遇见,不过是觉得愤怒。
直到此事落在自己头上,方觉是何等令人茫然悲哀,只觉得自己之前所说的种种豪情壮言,都成了笑话。
秋濯雪见他仍是郁郁不快,又笑道:“更何况,我们本就爱管闲事,爱招惹麻烦,即便你不来找我们,我们也要去找你的。越兄,你说是不是?”
他目光一转,轻轻将话题抛了出去。
被点到名的越迷津缓缓睁开眼睛,对这个话题思索片刻,言简意赅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现在折回去杀胡通,还来得及。”
秋濯雪:“……”
萧锦瑟:“……”
两人面面相觑,好半晌萧锦瑟才小心翼翼道:“越大侠,何出此言?”
越迷津纳闷地看着他们二人:“我不明白你在郁郁不乐什么,杀人的又不是你,你是在责备自己是萧德的儿子?还是责备自己好心救人?亦或者责备当年萧德做错了事惹上仇家?看你的模样,应当都不是,我实在搞不明白你在苦恼什么。”
“因此我想,如果你是愧疚放过胡通,现在我们就折回去杀他,哪里不够清楚明白吗?”
这简单有力的逻辑完全震撼住了萧锦瑟,结结巴巴道:“不……呃……不,很清楚。”
萧锦瑟实在是做梦都没想到这件事在越迷津的眼中竟然如此无足轻重。
这莫非就是强者潇洒的气度?
越迷津简洁道:“很好。”
他很快转过脸来,对着闷闷偷笑的秋濯雪冷冷道:“满意了吗?”
秋濯雪冲着他乖乖点头,又眨了眨眼:“越大侠这样的威风八面,字字珠玑,听得人豁然开朗,忧愁全消,秋某心悦诚服还来不及,哪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让萧锦瑟忍不住多看了秋濯雪两眼。
其实萧锦瑟一直都知道,秋濯雪有一双格外含情脉脉的眼睛,顾盼流转时,总会叫人觉得自己似乎是被看重的,却没想到他故意笑语起来,竟也是这样风流多情。
之前的那些猜测跟忧虑早在秋濯雪的身份下荡然无存,不过此时此刻,萧锦瑟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江湖上会有这许多风言风语了。
只因有时候,秋濯雪说起话来,实在甜蜜得惊人。
要不是萧锦瑟心知肚明他们二人之间绝不可能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几乎要以为秋濯雪在跟自己的情人笑语了。
萧锦瑟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烟波客处处都好,只是他实在太过有魅力了些,行动举止也颇为风流,而这个世界上又总是不乏自作多情的人。
遇到他这样的人,想抗拒本就是极困难的事。
难怪这些年来,不光是女子的芳心,就连男人也不能避免,倒也怪不得任何人。
而越迷津铁石心肠,从不理会,有时候即便只是旁观,萧锦瑟都忍不住感到胆颤窘迫,秋濯雪却似乎毫不在意,洒脱至极,也从没有记恨过越迷津的冷淡。
不愧是大侠风范!
萧锦瑟只觉得自己这一路同行,不光是见识,还有待人接物之处,都增长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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