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半枫荷的当然不会白蕊寻春。
普通的绿上霜, 叶子谈不上饱满,还有不少茶末碎,热水冲滚, 浅浅浮在杯上一层。
不过考虑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伏六孤竟还愿意看茶,而不是直接一杯热水招待, 已足够令半枫荷吃惊了。
这让半枫荷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秋濯雪,这面生的美男子言行之中与伏六孤流露出自然而然的亲昵之意暂且不提,只说他坐在这里喝茶, 伏六孤殷勤地跑前跑后, 活像他才是久居冷月银泉的主人, 就足以叫人觉察出其中的不对劲来了。
半枫荷端起茶,轻抿一口, 目光仍在不住打量四周。
“十四人。”年轻而平静的声音倏然在半枫荷的身后响起,“八男六女,秋濯雪, 要我动手吗?”
半枫荷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
八男六女,是她带来的人, 加上她, 总共十五人。
半枫荷猛然转过身去看,发现屋外缓缓走进来一个少年郎, 气势逼人, 难以忽视, 光是与他对视就几乎耗尽所有的力气。
她带来的人虽然谈不上数一数二的好手, 但是本事也绝不会差, 倘若换个人说话,半枫荷早已经大笑出声, 可是看着这人的眼睛,她非但笑不出来,还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今天简直活见鬼了!
“越兄啊越兄。”秋濯雪似是感慨,又似是在调笑,坐在桌前摇了摇头,“佳客在前,难道你一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思都没有吗?”
“既然为敌,我不怜她。”越迷津的神情仍然很平静,“也不必她来惜我,很公平。”
半枫荷只感如芒在背,一动也不敢动:“……”
她虽没有见识过这人的本事,但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已足够告知半枫荷,她在此人面前绝无半分还手的余地。
公平……公平……公平个鬼!
要不是半枫荷涵养不错,险些破口大骂起来,她勉强维持住笑脸,柔声道:“我等并无恶意……”
越迷津看了她一眼,迫使半枫荷把剩下的一番话咽了回去。
她发现要与一个过于讲理,又很显然有自己一番道理的男人试图讲常理,实在是有些太过勉强自己了。
半枫荷只能控制自己不要颤抖。
秋濯雪早就在徐青兰一事上领教过越迷津的脾气了,因此只是觉得好笑,倒没有什么反应,他很清楚,对于越迷津这样的人来讲,对手从没有男女之分。
伏六孤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了一会儿越迷津,又看了看好像完全没觉得有什么的秋濯雪,一时间觉得内心甚是复杂。
倘若是他来说这句话,秋濯雪后头只怕接着七八百句调侃。
从昨天晚上起,伏六孤就感觉到秋濯雪对越迷津的偏心实在有些过于明目张胆。
现在看来,岂止是明目张胆能形容的,简直就是无法无天。
“多谢越兄美意了。”秋濯雪忍不住笑起来,“不过诚如这位姑娘所说,我等既是在墨戎的土地上,还是守些规矩为好,不要轻易妄动刀兵。”
半枫荷感到身后杀气骤然一松,几乎整个人都要软下去。
“半枫荷姑娘请饮茶。”
半枫荷惊魂未定,自秋濯雪的手中接过茶杯,目光也一同转过来,却不由得呆住了。
秋濯雪无意恐吓她,只想从她口中得知些消息,因此出声安慰:“我这朋友性子耿直,望你见谅。”
他眉眼之中风流暗蕴,谈吐弘雅,有一种静水流深般的从容,恰逢朝曦正好,照得睫羽欲振,眼眸盛满琥珀光,金辉落在乌浓的发上,淌出一段漆亮的流光。
半枫荷咬住红唇,手指在自己的小辫儿上纠缠不休,目光睇向这俊俏的美男子,倒有些明白伏六孤为什么会倾心于他。
“我已想见你很久了。”半枫荷恋恋不舍地看着秋濯雪,忽然轻轻吐了一口气,“我也想过你许多模样。”
秋濯雪不由得看了一眼伏六孤。
伏六孤正装作欣赏自己的屋子。
“哦?”秋濯雪道,“不知道秋某的模样,可还令姑娘满意?”
半枫荷甜甜笑起来:“我现在倒想见识见识能对你不满意的人,只怕这世上一个都找不出来。”
秋濯雪忍不住看了一眼越迷津,又再看回半枫荷,心中好笑:“只怕你身后就有一个。”
越迷津突然来了兴趣:“你想见他?为什么?”
“这是人之常情嘛,我也没法子免俗。”半枫荷还是有些怕越迷津,脸上的笑容稍稍勉强了些,“有个情种四年来日日牵挂,我当然会好奇是何等绝色的佳人……”
秋濯雪:“……”
姘头两个字倒还罢了,绝色佳人四个字一出,秋濯雪都有些吃不消了。
他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作响,好比被死而复生的九冥候敲了一记。
伏六孤的肩膀已微微耸动起来。
他听到这个形容实在忍不住想笑,又怕会被秋濯雪发现后杀人灭口,他很想听听半枫荷还能说出什么“高论”来。
越迷津居然连动摇都没动摇,强悍得令人钦佩:“伏六孤不过是为朋友求药,你们为何认定他是为情所困?”
半枫荷嫣然一笑:“为朋友求药嘛,倒不稀奇,为朋友的朋友求药,还是向藜芦大人求药,那就叫找死哩。”
“这确实不同寻常。”越迷津沉默片刻,“不过,也不能断言他喜欢男人。”
他话虽不多,但句句都是秋濯雪想问想听的。
“这是当然,不过此事也不是我们谣传,是他亲口说的。”半枫荷道,“不瞒贵客,伏六孤长得俊俏,又天生一副硬骨头,虽然圣教不允,但也有几个姑娘偷偷喜欢他,想跟他相好。倘若他与我们女子成了亲,就算得上半个墨戎人了。”
秋濯雪“哦”了一声,语调婉转,甚是微妙:“阿衡?”
伏六孤全身僵硬,试图阻拦半枫荷,却已来不及了:“半枫荷——”
“他却统统不理。”半枫荷道,“我们原只以为他在中原有相好,哪料他有日亲口说,他喜欢的是个男人。”
说后头这句话时,半枫荷忍不住多看了秋濯雪两眼,声音都变得缠绵温柔起来:“现在我总算明白了……难怪……”
秋濯雪一下子愣住了。
他心念一转,忽然明白过来伏六孤为何支支吾吾,一直不肯明说,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留在墨戎之中。
只因伏六孤喜欢上了一个墨戎男子。
秋濯雪这一路类似的事遭遇虽多,但他知晓都是些风流谣传,算不得真,与他唯一的干系大概是将他的魅力吹捧过头。
可伏六孤却是实打实动了心。
伏六孤心如死灰地看着墙壁上的弓箭跟短矛,试图思考用哪个结束自己的生命更容易一些,要是可以,他希望能把这嘴巴没掩门的半枫荷一起带走,不过秋濯雪一定不会同意。
男人喜欢男人,对越迷津来讲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特别是秋濯雪的追求者里,男人的数量甚至超过女人,就连慕花容都是男人假扮的。
越迷津好像是钢浇铁铸的,半点不受干扰:“即便如此,也不能肯定就是秋濯雪,也许是其他墨戎中人。”
半枫荷笑吟吟道:“他在这儿住了四年,除了那两个小怪物——呃——”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伏六孤掐住脖子提了起来,两只脚不住踢蹬着,面容上立刻覆上惊惧之色。
“半枫荷。”伏六孤冷冷道,“你最好想清楚你如今在什么地方,是跟什么人说话!”
方才种种言论,伏六孤都并未真的生气,这句小怪物一出,他却怒火大涨,秋濯雪知晓他非是乖僻之人,这句话必定是触到他的逆鳞,想到有关杨青的猜测,心下一动,柔声劝道:“阿衡,将半枫荷姑娘放下来吧,我想她只是一时失言。”
半枫荷“嗬嗬”了两声,目光之中流露出哀求之意,费劲点了点头。
伏六孤冷哼一声,松开手劲,负手转向秋濯雪道:“赤砂与雪蚕是两个好孩子,他们言行虽与常人略有不同,但这全赖藜芦教得不好。”
半枫荷抚了抚自己的脖子,眼底忍不住流出怨毒之色来,听伏六孤说话,冷笑一声:“好一个避重就轻,你虽没撒谎,但也没说实话。既这样喜爱他们,为何不敢告诉他?你怕什么?”
伏六孤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的,说不出口来。
“你也不敢说,是么?”半枫荷面容上满怀讥讽,“你不敢说,就由我来说。”
“在几年前,我们墨戎有个妇人难产,生下了一个孩子后就死了。”
生子不易,时常会有这种事发生。秋濯雪叹息了一声。
“孕时吃足些,孩子胖些并不奇怪。”半枫荷的神色渐露诡异,“可那娃娃却胖得吓人,而且奇形怪状,生有两具躯体,半边是男,半边是女,什么都生得不少,唯独脸儿与肩腿黏在一块儿……”
“要是分离,就是再吉祥不过的一对龙凤胎。”半枫荷低笑了一声,“万事偏就在这个要是上,他是一整个儿的。”
秋濯雪脸色微变:“那这妇人……是如何生下来的?”
“当然不是生下来的。”半枫荷道,“大概是爱子天性,这妇人弥留之际,竟狠心拿刀将自己活生生剖开。”
秋濯雪愣住了。
半枫荷道:“这妇人的丈夫冲入房中时,就看着妻子死在床上,这个孩子从母亲的肚腹里挣扎着爬出来,两个头黏在一块儿,正在放声大哭,居然活得好好的。”
这当然不是一个让人感到轻松舒服的故事,甚至带着一种阴冷的潮意,无声无息地蔓延上众人肌肤。
秋濯雪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后来呢?”
半枫荷却不回答,而是抚着自己的长辫,轻轻哼唱起来:“把一块泥,捏一个我,塑一个你……”
这本是一首情词,用在此处,实在说不出的令人毛骨悚然。
半枫荷唱完了这首词,才继续下去:“这妇人的丈夫当场就吓疯了,家中人本想杀了他,又怕这克父克母的孩子会给自己惹来灾祸,就将他送给了藜芦大人……”
“等再见到的时候,他已变成了两个人,男娃娃叫做赤砂,女娃娃叫做雪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