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没事, 但既看到了伤,总不能放它不管。
越迷津打开柜子,将药瓶一掷, 回身来坐下喝了几口冷茶,总算将脸上热气散去。
秋濯雪承他好意,就将药粉抖在手掌的伤口上, 正低着头,忽听越迷津闷闷地说道:“那样的话……”
话到了一半,越迷津似又完全说不下去, 没了声音。
房院偏僻, 显得格外静谧, 一时间只有烛火的摇晃隐约带有一点风声。
秋濯雪听他久没下文,漫不经心地将话接下去:“哪样的话?”
越迷津略有些别扭地侧过头去, 半张脸被烛光照得明亮,流露出一点不甘的愠怒来,却不像是冲着秋濯雪, 而是对着他自己。
“之前你对我说‘想走都走不成’的那句话,你对许多人说过吗?”
那般胜券在握, 那般不可一世, 越迷津不甘被操纵,更憎恨难以抗拒的自我。
其实说过又怎样?难道他就此不再在意秋濯雪了吗?
其实知道又如何?秋濯雪承不承认, 他心里难道也就不再泛酸了吗?
世人总是心甘情愿自寻苦处。
可不说出来, 又觉得心中好似有一把火, 烧得难耐, 慢慢透出皮囊七窍, 终究会在无可挽回的时候,带着骇人的盛怒喷涌而出。
因此越迷津还是干脆利落地问出口。
秋濯雪似洞穿他的心事, 分明鬓发微蓬,睫毛长翘,叫人难以捉摸的眼睛溢着光彩,连带着眼角似都泛着一点不寻常的红,看上去却别有一番镇定自若。
他并没生气,也没心虚,只是微微眯起眼,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慵懒:“傻小子,这些话我还能与谁说?”
一瞬间在越迷津的脑海里涌出来十几个人名,这让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颇为微妙,不知道该张口先说哪一个。
不过这些人虽乐意上当,秋濯雪却未必乐意挖坑。
最终越迷津谁也没有说,只是改口问道:“要是我刚刚没有走进来呢?”
“你要是没走进来,就听不见这番话。”秋濯雪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也不会说了。”
越迷津:“……”好有道理。
“是你偏心我,在意我,才信以为真,觉得我说这句话叫人难以抗拒。”说到此处,秋濯雪的脸也不禁微微一红,赶忙低头用手指抹平了药粉,“所以我才跟你打趣,换做别人……”
越迷津问:“嗯?”
秋濯雪忍俊不禁道:“要是换做旁人,人家心里又没我,秋某说这句话岂不是自取其辱,不知道的还当我威胁他们。”
这句话一出,越迷津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不喜欢秋濯雪这样贬低自己,也不认为有人会觉得这句话是威胁,只是不好反驳,就闷闷地沉着脸。
秋濯雪目光凝在他脸上,一本正经地说道:“难道你真当我是天仙下凡?人人都对我神魂颠倒,没有我就要害相思病不成?更何况,即便真是天仙,也未必人人都喜欢。”
越迷津听他说得夸张,忍不住笑了出来。
秋濯雪见他一笑,也笑道:“如何?醋好喝吗?”
越迷津脸一红,又很快板起脸来,瞪了秋濯雪一眼,只是这一眼并没有什么底气,好半晌才说话:“不是自取其辱。”
秋濯雪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越迷津被他看着,又开了口,这次声音变大了不少:“我说,不管你对谁说这句话,都不是自取其辱,因为这是一句实话。”
秋濯雪:“……”
虽然秋濯雪已经被惊讶过很多次,但是每一次都会被越迷津表现出来的信心所震撼。
越迷津的声音又慢慢平静下来,他看着秋濯雪的眼神诚恳地简直像是在说什么天经地义的道理。
“这也是为什么我刚刚会问那句话的原因,并非是我偏心你,而是因为这是一句实话。不过你没有与别人说过,我还是很高兴。”
越迷津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他实在不觉得有谁能够抗拒秋濯雪。
秋濯雪突然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他简直哭笑不得。
如果这世上有个人比你自己都更盲目地相信你的魅力,你又喜欢他喜欢得要命,这就变成了一桩叫人高兴又叫人无奈的事了。
秋濯雪用另一只手托着额头,好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有些美滋滋的,于是又道:“好吧好吧,既然这样,不论以前,还是往后,这都是只属于你的实话。”
越迷津古怪地盯了他半天,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太明白:“不妨说得更清楚些。”
“就是说。”秋濯雪笑起来,“不论是以前,还是以后,我都只对你一个人说这句话。”
越迷津是个很有趣的人。
有时候他说的话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问的问题也总是让人胆战心惊,“受害者”不计其数。
不过那是因为人们往往听不懂他的话,或是听不懂他的意思。
越迷津今天才知道,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原来也会如此惊心动魄。
他头一次说不出话来。
……
谢未闻在出神,他已经出神很久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不染只当大家不信,或是不知道情况。
其实无论是真的玉邪郎还是假的玉邪郎,既然祸没招惹到自己头上来,谁都不想多管这档子闲事,各大门派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如何有闲心出这个力,费这个劲。
唐轩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百八十人的英雄宴上,对铁知命手出杀招,看似是一时意气,鲁莽动手,伤了大家的和气。
实际上一是为了撇清嫌疑,二来也是怕惹上这一身腥。
毕竟铁知命口出不逊,要是有人指责唐轩是杀人灭口,做贼心虚,唐轩完完全全可以借此说既受人怀疑,怕落人口实,彻底将玉邪郎此事抛开手去,全身而退。
反正霹雳堂与唐门早已结仇,债多不愁。
铁知命故意提起玉邪郎,是为了将矛头直指唐轩,唐轩又如何不能利用铁知命来脱身。
大厅上的群雄看似粗野鲁莽,可除了几个独来独往的大侠之外,哪个肚子里没打着算盘。
书房内众人安坐在位,虽明面上说是调解铁知命与唐轩二人,但实际上现在问题已被摆到明面上来,少不得要讨论讨论。
事情当然要解决,可谁来解决事情却很值得一提。
一时间,十余双眼睛齐齐看向了步渊停,当初血劫刀就是他召集同道,血劫剑也在他家中被发现。
如今既然血劫剑与玉邪郎归于一案,少不得要步渊停来当这个说话的人。
步渊停站起身来,面色严肃,对群雄拱手道:“承蒙诸位看重,步某人以为,这幕后之人无论是否玉邪郎,都必然策划着一桩极大的阴谋。”
唐轩倒是神情冷淡,语带讥讽:“步庄主夸大了吧,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冒牌货,如何当得起步庄主如此赞誉。”
还不等步渊停说话,峨眉派的掌门人素心师太森然道:“唐门主此言差矣,五年前的血劫刀,今年的血劫剑,还有当初的浮萍山庄与几年前的西域魔教,这些蝇营狗苟包藏祸心,从来未休,不可掉以轻心。”
“听师太这般说。”唐轩瞥了她一眼,“倒显得我唐轩眼皮浅了。”
素心师太是个出家人,并不妄争口舌,只淡淡笑道:“不敢。”
步渊停沉沉叹了口气道:“素心师太说得再有理不过,江湖难得平静,近来频频生出风波,步某是担心西域魔教会借机生事,逐个击破,到那时悔之晚矣。”
众人皆默然不语,中原武林与西域魔教的仇怨不知是从何开始,也不知要到何时结束,魔教盘踞在西域长达数百年,对中原武林一直虎视眈眈,贼心不死。
中原武林虽然势大,但却是一盘散沙,每到危难之处才暂时结盟抗敌,如今外有强敌,内有忧患,要是到时一同爆发,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素心师太叹息道:“步庄主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书房之内顿时嘈杂一片,众人议论纷纷,既有赞同,也有不赞同,步渊停只是缓缓坐下,不知在想什么,忽然问道:“不知花主有什么看法?”
谢未闻这才骤然回过神来,他先是一怔,谨慎道:“当年魔教退去,全赖江海士出计,步庄主来询问谢某,实是舍近求远了。”
江海士朗笑道:“花主当真是抬举我了,不过我倒是真有一番话,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群雄道:“但讲无妨。”
“眼下这血劫剑一事可大可小,既烟波客已追查至此,倒不如就让他继续追查下去。”江海士一抚胡须,目光在众人脸上一转,“至于其他的……在座各位皆是英雄人物,想必谁也不甘屈居人下,不说也罢。”
素心师太道:“什么屈居人下,江海士何以如此吞吞吐吐?”
“正如师太所言,这几年来江湖上出了数件大事,仰赖上苍保佑,这些阴谋诡计都未得逞。”江海士起身来拱手,“然而其中却有许多阴差阳错,每每事后回想,都叫人不由得一阵后怕。”
众人慢慢回过味来,唐轩忽道:“你要是想提武林盟一事,可以住口了。”
厅内瞬间寂静片刻,江海士干涩一笑,果然坐下饮茶。
铁知命斜眼看他,不冷不热道:“既不准人家江海士提,唐大门主,可别尽耍威风摆门面,你倒不妨说说自己有什么看法?”
唐轩冷冷道:“其他不说,我倒看秋濯雪此人颇有疑点。”
他此言一出,众人陡然一惊,步渊停忙道:“唐门主,何出此言?”
铁知命皮笑肉不笑:“唐轩,烟波客虽是年轻,但名声倒比你大。你可别因为人家损了你的颜面,就无缘无故地来出口伤人。”
“蠢材,他成名至今,你可曾知晓他的来历?听说过他的底细?看得出他的武功路数?”唐轩眯起了眼睛,“想要做到这样的事,必然要有极庞大的势力,不但有人,还得有钱,你可听说过近来江湖上有过什么突然崛起的组织与势力?”
步渊停道:“此言差矣,烟波客一向……”
他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想到秋濯雪近来的消息,不自觉睁大了眼睛:“这……这……”
素心师太皱眉道:“唐门主,你说此话可有证据?”
唐轩淡淡道:“我只说有疑点,何曾盖棺定论?血劫剑在秋濯雪手上丢了,墨戎圣教在他去过之后乱了,风波门在秋濯雪眼皮底下灭了,也是事实,不是吗?”
谢未闻的脸色也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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