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影的难缠之处, 就在于她从不明目张胆地在言语之中做出任何结论。
这样说话无疑能为自己留足余地,至于他人会被泄露的信息诱导至什么方向,也全凭着她如何拨弄这话语的音弦。
人生在世, 难免会在某些事上搬口弄舌一番,可要成为其中翘楚,绝非易事。
秋濯雪知道越是与她纠缠, 越会深陷其中,这话语的陷阱犹如泥沼,只要拖进去, 沾着一点, 就休想再清清白白地脱身出来。
与其强辩, 与她一同胡搅蛮缠下去,倒不如说些正事。
明月影淡淡道:“兰珠的事有什么好提的, 以你的聪明才智,难道不会在八杨村里打听吗?其中虽有些出入,但大致应是没什么差别的。”
她的语调出乎意料的平静, 看向秋濯雪的目光里甚至还隐含笑意。
然而这种笑意并非是之前两人交手时,对秋濯雪能力流露出的钦佩与赞许之色, 反倒更像是在看一个稚嫩可怜的幼童沉溺在游戏里打转的怜爱, 或许还有一些对这等童真的轻蔑之意。
秋濯雪想到从李老汉那里听来的故事,乡下老人的话说得颇为粗鄙, 他原以为明月影会为兰珠反驳一二, 没想到她竟照单全收, 不由得脸色微微一沉:“我还当明姑娘与兰珠姑娘是好友?”
“不错。”明月影的声音不自觉慢下来, 她的目光忽然睇在秋濯雪的脸上, 变得面无表情起来,“不过, 非要说起来,我也是害她至此的人。”
害她至此……
秋濯雪当然不是怀疑这句话。
与明月影认识至今,她实实在在害了不少人,且不说长远,单说无端被灭门的香料商人,就看得出来这女子的冷酷狠毒。
这美丽皮囊之下装着一副令人不敢直视的铁石心肠,明月影绝非是轻易会为人命动摇的女子。
正因如此,秋濯雪才觉得奇怪。
因为这句话实在真诚得几乎有些不像她。
“恕秋某直言,此话似乎不利于我们合作……”秋濯雪蹙起眉来,“无论兰珠姑娘曾是什么样的人,又发生过什么事,死者为大,明姑娘如此坦言是自己害了她,也算得上是半个杀人凶手。既是鹬蚌相争,秋某何不坐收渔利?”
明月影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欣赏我的坦荡。”
秋濯雪颇为冷淡:“半遮半掩的坦荡,也就算不上坦荡了。”
不过秋濯雪的确感觉到了些许讶异,明月影在兰珠之事上显露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张面貌。
如今兰珠已死,根本没有人质能威胁得到她,她却一路赶来,若非是其中有极深的纠葛,就是她不愿意任何人打扰兰珠死后的安宁。
可她真要如此在意兰珠,又为何不为兰珠说上哪怕半句话?
这种矛盾实在叫秋濯雪有些捉摸不透。
“兰珠原本是个小渔村的渔女,自小与爹娘生活在一起。”明月影微微笑了笑,在房间里走了两步,“她出身虽然卑贱,但出落得颇为美貌,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美人,可不是烟波客昨夜见到的那等小美人可比。”
她语调诙谐,显然有意调侃。
秋濯雪却不为所动,而是轻轻道:“小渔村?临江城近水,围绕附近的渔村倒是不少,不知道是哪一处?”
“你倒是忒多疑,生怕我骗你不成。”明月影撇了撇嘴,冷笑道,“从临江城北门走出去三十里,有个清溪村,你到那儿打听就是了。”
临江城北处的确有一处清溪村,村人大多以捕鱼为生,秋濯雪虽没去过,但在临江城的酒楼里听店小二推荐鱼品时常会提到清溪村,甚至还有人赞过临江城两大绝——清溪鱼肥,临江水美。
三十里地,纵然道路崎岖不便,骑马来回最多不过半日光阴,明月影没必要在这事儿上撒谎。
明月影解释完,又很快继续下去:“她十六岁那年在水边玩耍,竟然捡到了一个年轻俊美的公子哥,这人身上有许多伤势,又配着剑,显然是身陷仇杀的江湖中人。兰珠却不怕惹麻烦,将这伤者背了回去医治。”
秋濯雪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兰珠姑娘真是个善良的女子。”
他实在很难想象,兰珠这样温柔的女子,怎么会跟明月影这样的人结交认识。
“是啊,她的确是个善良的女子,只是这善良却没给她带来任何益处,反倒害了她的一生。”明月影似也有些惆怅,她的声音缓缓低沉下去,柔柔道,“年少慕艾,不分男女,一个是风流倜傥的少年郎,一个是美丽天真的渔家女,日久生情,总归是在所难免的。”
秋濯雪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这虽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但兰珠的墓已令秋濯雪看到了结尾。
明月影淡淡道:“兰珠虽是美丽,但那男子形容也颇为俊朗,谈吐又是不俗,显然出身不凡,因此兰珠很快沦陷,失身于他,以至于珠胎暗结。”
“这男子抛弃了她?”秋濯雪不禁道。
明月影忽然转过头来,她脸上倏然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笑意来,目光锋利如刀,白牙红舌,令这妩媚动人的女郎瞬间变得可怖起来。
“不。”
她自舌尖轻轻吐出这个字来,笑声粘稠,令秋濯雪想起缓缓流动的水银,在这炙热的炎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男子没有抛弃她。”明月影轻轻呵气,忍不住笑起来,越笑越欢畅,越笑越冰冷,她的胸膛止不住起伏,看不出是愉悦还是暴怒,她伸出手掩着唇,眨动着眼睛,“他甚至还留下了信物给兰珠,只不过……”
“只不过?”这倒是大出秋濯雪的意料,他皱眉道,“只不过什么?”
还不等明月影回答,外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明月影与秋濯雪瞬间转过头去,只听越迷津的声音在外冷冷响起:“秋濯雪,你带了女人回来?”
秋濯雪:“……”
明月影:“……”
两人面面相觑,明月影脸上的恶意瞬间消散了些许,反倒是眼儿微微亮起,饶有兴趣地看向秋濯雪,似是要看他如何应对。
秋濯雪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晌才咳嗽了两声道:“没有。”
明月影是不请自到,的确不算他带回来的。
“那……”门外的越迷津似乎犹豫了片刻,奇怪道,“你刚刚难道是在易容乔装?想学女鬼怎么笑,好用来吓唬卡拉亚?”
明月影:“……”
这次换秋濯雪忍俊不禁,他看了一眼面露不快的明月影,又看向门外:“大概……是这样的吧!”
越迷津疑惑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大概是这样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这样的意思是我不愿意撒谎骗你。”秋濯雪道,“只是我如今的情况也确实不好与你明说,等晚些我再去找你,好么?”
明月影微微一挑眉,似乎对他这番回答有些讶异。
越迷津在门外停留片刻,最终淡淡道:“我今日不会外出。”
这已接近一个许诺了,秋濯雪难以克制自己脸上浮现出笑容来。
很快,越迷津的脚步声就慢慢远去了
见明月影脸上又显露出揶揄之色,秋濯雪连忙轻咳了两声,及时把即将发生的迫害扼杀在摇篮之中,缓缓道:“我想明姑娘应当也不愿意我揪着女鬼一词不放吧。”
明月影:“……的确。”
虽然秋濯雪没意识到,但明月影已隐约感觉到自己对越迷津的判断出了差错。
以越迷津的性情而言,他对秋濯雪的态度实在称得上纵容,指不定秋濯雪的心意根本不是个把柄,而是两人之间等着旁人来戳破的一张窗户纸。
她想捏住的是把柄,可不是红线。
如今这把柄的威胁瞬间缩水不少,明月影眨了眨眼,轻而易举地将这个话题放了过去,轻描淡写道:“那咱们继续?”
秋濯雪没想到她竟如此干脆利落地罢休,反倒对这样坦然的态度生出些许不放心来,犹豫片刻:“要不然明姑娘还是再调侃两句?你这般干脆,实在叫我感到不安。”
明月影微微一笑:“能叫烟波客不安,倒是我的荣幸了,不过你既这般坦荡,已令我失去了调侃的兴致。”
“……”
秋濯雪在心底重新评估了这女人的难缠程度,泰然自若地继续下去:“那还是让我们重回正事吧,既那男子没有抛弃兰珠姑娘,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确很是疑惑,既不是负心汉抛弃,那兰珠姑娘身上到底出现了什么变化。
明月影倚靠着窗户,望向远处风景,微微笑道:“只不过,这男人果然出身不凡,是兰珠这个渔家女永远高攀不起的名门子弟。这信物自然也不是明媒正娶的意思,不过是这男子愿意负责,娶她做个妾室。”
秋濯雪一怔。
“你知道这男子是谁么?”明月影忽转过头来,对他轻轻笑起来。
秋濯雪缓缓道:“是谁?”
“是江海士的侄子,江湖人称秀才郎的傅守心。”明月影的声音飘渺如烟雾,“这名字,烟波客应当不陌生吧?”
当然不陌生——正是因为不陌生,秋濯雪的心情才更为复杂。
“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他又是一身侠胆,义薄云天,这是何等英雄人物。”明月影轻轻抚过自己垂落胸前的一缕头发,眼中露出一抹讥笑,“兰珠这出身卑贱,言语粗俗的渔家女,当然不够资格做他的原配夫人。”
“她要是不知好歹,妄想自己不该得到的位置。”明月影忽然走了过来,声音轻柔动听,“就是痴心妄想,不知所谓了。这就是这世间的道理法规,不是吗?”
秋濯雪终于明白了先前在明月影目光之中的轻蔑到底因何而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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