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濯雪顿时松了口气, 他微笑起来,轻轻放下茶杯。
“看来秋某并不是非要喝这杯茶。”
这次轮到步天行笑不出来,更站不起身来了, 他简直如同一个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冷汗不知不觉顺着鬓角流下来。
在这个江湖上,武功的确很重要, 却并非是最重要的。
他本来什么都已算好。
可现在所有的筹码忽然都消失了。
只因步天行唯一算错了一件事,他实在没有想到骄傲如越迷津,居然会伪装昏迷。
在越迷津倒下的那一刻, 步天行并非没有怀疑过, 因此他还做了好几手准备来确认, 如果越迷津醒着,本该会反抗。
他这样的剑客, 怎可能容忍其他人解下他的佩剑。
他这样的强者,竟能容忍自己沦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不要说步天行没有想到,就连秋濯雪都没有想过, 只怕任何人都不会想到的。
见步天行没有说话的兴致,秋濯雪体贴地留给他一些时间来消化这逆转的局势。
他眨了眨眼道:“越兄, 你是否睡得太久了些?”
“步天行谨慎得要命, 下了蛊不算,还封了我的穴。”越迷津冷冷道, “你以为不引起他的注意冲开穴道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好在他武功的确不怎么样。”
步天行:“……”
秋濯雪:“……”
他顿了顿, 从榻上站起身来, 姿势还略有些缓慢, 叫秋濯雪想起小时候所看过的皮影戏, 里头有位大将,也是这样踉踉跄跄, 以显示身形魁梧,气度不凡。
越迷津的模样虽与那大将全无半点相似,但却一样叫人安心。
秋濯雪的脸上不觉溢出笑容来。
越迷津拄着茶几站起,神色颇为不耐烦,又道:“更何况,你的问题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才问完?”
秋濯雪的神色竟很包容,柔声道:“秋某又没有责备你。”
他们两人说话的模样虽一点儿也不特别,但是神态之中的那种亲昵却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
“看来是我输了。”
步天行缓缓叹了口气,他终于又再站起来了,脸上仍然保持着与秋濯雪再一次见面时的亲切与诚恳。
秋濯雪微笑道:“看起来似乎是这样。”
分明胜券在握,秋濯雪身上的骄傲与自信却倏然收敛,变得平和无比,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半点不见兴奋之色。
他又骤然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叫人看不出任何心思。
“似乎?”越迷津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秋濯雪诚恳道:“毕竟谁也不知道步少庄主会不会留有后手,就像秋某方才也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忽然跳出越兄这个后手一样。”
越迷津若有所思:“这听起来就是责备。”
秋濯雪凝视着他,目光意味深长,似是默认,又像无奈的纵容,不过比起方才却足够生动。
步天行一时间明白了许多事。
他之前赌得是秋濯雪对越迷津心存愧疚,绝不会舍弃此人,现在才明白,越迷津的分量只怕比愧疚还要更重上几倍。
至于越迷津,世上能撼动他的人本就不多,能叫他毫不设防的更少,能令他悖逆本性的只怕只有秋濯雪一人了。
聚宝盆足以让步天行清楚秋濯雪的风流韵事大多是毫无根据,而隐藏在这夸张精彩的风流之下的半点真情,自也会被轻易忽略过去。
他不知道的事到底还是太多。
这已是极致命的缺点。
步天行泰然自若:“只怕没有,纵然我再有本事,也不能撒豆成兵,如丁流云这般的后手都能被烟波客轻易化解,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秋濯雪正微笑着,他的眼睛如同春天的碧波,温柔而和煦。
许多人曾在这样一双眼睛里得到过支撑与勇气,可是这样一双眼睛对于敌人而言,未免就显得太傲慢,太可畏。
你的敌人若拥有这样的眼睛,就意味着他不惧怕任何事,甚至不惧怕你。
步天行知道他正在等待自己给出答案。
这答案必然也决定了结局。
步天行是个聪明人,秋濯雪也是,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不会轻易杀我,你只会带我回去,将我交出去,其实不用别人,单单是唐轩就不会放过我。”
秋濯雪平静道:“这本是你应得的。”
“可是你心中始终在犹豫。”步天行道,“只因你觉得我父亲实在无辜,世人虽常常说祸不及妻儿,但是儿子做错了事,人人都觉得是父母的过错。”
秋濯雪低声道:“你若孝顺,本不该令步庄主……”
步天行淡淡一笑:“若是我今天能成功在此杀了你们,他就不会蒙羞,说不准还会成为武林盟的第一任盟主,令万剑山庄之名传遍天下。”
秋濯雪淡淡道:“你只可惜自己棋差一招吗?”
“难道不是吗?”步天行冷冷道。
“莫非你以为唐门主当真对你毫不怀疑?你难道真的只差了一招?”秋濯雪轻轻叹息了一声,“你可知我为何要将那些猜测,那些怀疑大庭广众地说出来,难道我不知道有人在听?”
步天行微微变了脸色。
“群雄之中,纵然有些人的反应慢一些,可他们也许能想到秋某想不到的东西,看到秋某所看不到的地方。”秋濯雪静静望向江水,“你杀害江海士,想必是他连日思索,亦察觉到了聚宝盆的可疑,你令赤姑娘与萧少侠昏迷不醒,想来也是捉住了你的马脚。”
步天行的脸色终于绷紧:“不错。”
“这可不叫棋差一招。”秋濯雪平静而冷淡地阐述事实,“步少庄主,这叫做漏洞百出。纵然我死,你的阴谋迟早有一日也会被他人揭穿。”
步天行的脸忽然阴沉下来:“若我赢了,这些人本都不是什么难题。”
秋濯雪却笑起来:“可惜你输了,步少庄主,已成定局的事,何必再回头惋惜,还是多想想它的好处吧。”
这本是步天行之前说白天南时的话。
步天行冷冷道:“原来烟波客也有口舌这般锋利的时候。”
越迷津忽然插口:“能说会道又不只是恶人的本事。”
秋濯雪:“……”
步天行:“……”
步天行的喉咙倏然抽紧,方才是秋濯雪在竭力拖延时间,现在却轮到了他。
这艘小船本是为了避免暴露任何秘密才行驶到水中,偏偏如今成了困住他的绝境,步天行实在想不出任何脱身的计策来。
他本很年轻,本有无限的未来,却被他自己葬送了。
“我知道,你现在不杀我,还为了赤红锦与萧锦瑟的命。”步天行的表情忽然狞烈起来,“是不是?”
秋濯雪没有说话。
步天行忽然大笑起来,他好像又开始有些得意起来:“看来这杯茶,总该有一个人要喝的。”
他忽然端起了那杯茶,一饮而尽,连手都没有抖。
毒发作得更快,几乎已下肚,步天行就变了脸色,整个人都已软下去,甚至带倒整张小几,他望着秋濯雪,嘴唇颤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话来。
鲜血已自步天行的七窍之中流出。
在生死的这一瞬,步天行的得意与猖狂终于全部粉碎,变作对死亡的恐惧与无助。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他半跪下来,轻轻握住了步天行伸出的手。
步天行的身体颤了颤,忽然流下一滴泪来,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剩下满口鲜血。
那些血也如泪一般,止不住地流淌着。
那紧紧抓着秋濯雪的手,骤然松了开来。
“没想到他居然有这般勇气。”越迷津忽然道。
秋濯雪摇了摇头,叹息起来:“错了,他不是有勇气,他是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什么意思?”
“他将所有人的性命都不当做一回事,连自己的也是。”秋濯雪淡淡道,“他给予过很多人死亡,便也以为给予自己是一样简单。他轻蔑他人对死亡的恐惧,便以为自己毫无畏惧。”
越迷津皱起眉头:“我不明白?”
秋濯雪慢慢站起身来,他静静望着地上的尸体,那神情仍然平淡祥和:“人人都怕死,只因他们还知道自身的重要。步天行虽很聪明谨慎,但心智并不成熟,他输给我已是难以忍受,他一定要让我后悔莫及,因此才心甘情愿地赴死。”
“然而死……死又岂是如此简单的事……”
秋濯雪说这些话的时候,飘然柔丽,模样似辽远的月光,给予人难以捉摸的感觉。
越迷津想。
正是因为如此,即便早已冲破穴道,他也静静地没有出声。
当专注的目光停留在身上时,纵然越迷津没有睁开眼睛,仍能感受到其中浓烈的情意与担忧,令他的心脏砰砰狂跳。
秋濯雪会饮下那杯茶吗?
那些攻心的言语被巧妙编织好时,在你来我往之间,越迷津却只能感觉到情感令躯体骤然变得颤栗。
他不能否认,自己有一瞬间期待秋濯雪被逼至绝境,做出惨烈的选择,更决绝,更撕心裂肺,并非是潜藏在蜜语之下,柔情之中。
渴望生死决战的剑客,放下剑,低下头,期望得到的回报是一腔热血,而非精湛巧妙的言辞。
这是越迷津永远无法做到的事,他不愿伤害秋濯雪,自然无法得到答案。
步天行则不同,他毫无怜悯地扯破智者无懈可击的皮囊,紧握弱点。
逼得秋濯雪只能做出再愚昧不过的选择。
人心若是能用利益来切割,它焉能变得如此动人,如此美妙?
然而真正得到答案的那一瞬间,越迷津却又觉得心头涌动得并非只有喜悦。
父母不曾选他,无为子也安心撇下他离去,过往的武林更不曾相信他,就连当年秋濯雪同样不是为了他而来的。
被抛下对越迷津是常态,被选择反倒成了意外。
秋濯雪选他,他固然欢喜。
可是秋濯雪如此选他,却也令他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惧,这个人对他竟然真有这般浓烈的情意。
他是否辜负了?
越迷津的面色虽正常,但耳朵上仍残留兴奋的余红,与此同时,一种复杂的愧疚感悄然出现,啃噬内心,令他忍不住狡辩了几句。
秋濯雪必然已经看穿,只是没有提。
正如秋濯雪看穿步天行的这一瞬间,仍慷慨地给予这恶人在世间最后片刻的安宁,未将他抛入被厌憎与仇视的深渊。
越迷津试图弥补,他与秋濯雪一同走到船头,淡淡道:“你方才说澹台琼的时候,提到了人尽可夫。”
秋濯雪“嗯”了一声,耐心等待。
“那你呢?”越迷津问。
“我?”秋濯雪先是迷茫,随即恍然大悟,不由调侃,“难道越兄是想问秋某是不是人尽可夫?”
人尽可夫一词,虽没有淫/邪之意,但传到后来,意思也已大不相同。
他这句调侃,便显得暧昧。
越迷津皱眉:“我的意思是,这句话对你本也一样,你不该为了我做这种事。”
他说这话是真情实意的。
“不错。”秋濯雪似察觉这份认真,很快微笑,“只是,谁叫我只中意迷津呢。”
秋风微带一丝寒意,吹拂起越迷津的衣摆,他望着粼粼湖面,轻声道:“不过,你选我,我很欢喜。”
“你无事,我也很欢喜。”秋濯雪柔声道,“我实在想不到你竟会这么做。”
越迷津倒是很平静:“你手上根本没有证据,倘若不这么做,我想等我把步天行抓到众人面前的时候,他一定会突然毒发。”
秋濯雪忍不住笑道:“不错,确实有此可能。”
越迷津沉默片刻,淡淡道:“只因我被人冤枉的次数实在不少,他们的手段总归都是差不多的。”
秋濯雪忽然笑不出来了。
“更何况,你不喜欢我随意杀人,不是吗?”
秋濯雪不知该说什么,他一瞬间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能竭力压抑住心中暗涌的情潮。
越迷津也没有说话。
在过去的七年里,越迷津时常会翻来覆去地做几个相似的梦,有些是初遇时的场景,有些时两人逃避追杀时的场景,最多的是慕花容来见秋濯雪时的梦。
有时候他在房内,有时候他在房外,有时候他哪里都不在。
他总是希望听见秋濯雪说:“那是我认识的朋友,越迷津。”
可是响起来的却总是慕花容低哑的嗓音:“外头那倒霉的小子就是你为了药找上的帮手?你倒是为他惹下个不小的麻烦,划得来吗?”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
越迷津想,以后不会再有这个梦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