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到了正午才有响动。
焦廷只睡了几个时辰就起来忙活了, 他先是买了一桌好酒好菜,又将小院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看上去欢欢喜喜的, 然后才来敲门请他们俩出去吃午饭。
秋濯雪与越迷津应了一声,简单洗漱一番,也到大厅里头去, 沈小姐已坐在桌前等待了。
这还是秋濯雪第一次见到这位沈小姐,只见她衣白如雪,样貌虽并不出众, 但眉宇之中自有剽悍之气, 腰间配着一把柳叶刀, 触手可及,连吃饭时也不曾解开放下。
倘若卡拉亚在此, 定能认出就是当时清晨所见的白衣女子。
沈小姐举目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先请他们二人坐下,方才疑虑道:“我听道上说你们二人救了一个叫做卡拉亚的异邦刀客, 怎么不见其人?”
她不曾见过秋濯雪,纵然眼前两人气度不凡, 可世上气度不凡的人却也不少。
秋濯雪听出她言下之意, 略有些哭笑不得,温声道:“卡拉亚有要事在身, 伤愈之后已离去了。”
沈小姐看着他们俩, 点了点头爽快道:“原来是这样, 请先坐下吃饭吧。你们是不是好人, 有没有作伪, 我瞧不出来,不过试一试你们的本事倒还可以。”
她说得实在光明正大, 让秋濯雪一下子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越迷津倒是极顺其自然地坐下来,云淡风轻的模样实在潇洒,秋濯雪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抿起嘴笑,开始觉得这餐饭有意思起来了。
酒是陈年佳酿,不必饮,才揭开红盖就闻得到酒香,沈小姐斟满两杯酒。
“沈小姐也饮酒?”秋濯雪略有些好奇。
沈小姐点点头,饮完一杯,端起另一杯看向秋濯雪:“请。”
那小小的酒杯在她指弯里转了一圈,飞射而出,只听见风声一滞,旁边焦廷虽看见酒杯飞出,但等他反应,酒杯已迎在秋濯雪的唇上。
秋濯雪见着那酒液在杯中晃荡了一圈,竟点滴未洒,也有些诧异沈小姐的精准把控,这女子手如此稳,握刀必然更显威力。
“客气……”他忽然一笑,吐字时唇微微一张,已衔住这酒杯,双手不动,仰头一饮,才往桌上轻轻一松唇齿,声音慢悠悠地晃来,“实在好酒。”
酒来得快,饮得也快,秋濯雪的声音似也不曾断,只是放缓了些。
焦廷看着空酒杯滴溜溜地落在桌面上打转,这才如梦初醒,目瞪口呆,他虽外号叫裂风雷,但如今见着两人出手,才知什么叫做真正的迅如风雷。
沈小姐这一招虽无伤人之意,但也并非人人都能接得下来,更不是任何人都饮得了这杯酒。
这一杯酒已经足够试探出秋濯雪对力道拿捏之准,反应之快。
“好本事。”沈小姐赞许地看向秋濯雪,“我这招能接下的人不多,能接得像你这样潇洒漂亮的,更是少有。”
秋濯雪微微笑道:“多谢沈小姐手下留情。”
沈小姐却摇摇头:“我可没有手下留情,倘若你接不住,我最多一刀劈了这酒杯了事,少不得要泼你一脸酒水。本就是你接得好,更何况,我是出招人,你是接招人,我如何出招都是自然有数,你能接得这样轻松,自然远胜于我。”
江湖人交手,往往讲个颜面,虽人人都知接招的想接得漂亮,本事必然要胜过接招的一些,但如沈小姐这般坦坦荡荡讲出来的,却是少有。
秋濯雪扶正酒杯,也不再赘言。
沈小姐又转向了越迷津,若有所思地看向他所佩的覆水剑:“他既是真,你必然不会有假。我听说,你的剑出鞘就要饮血。”
越迷津面无表情:“也未必。”
“未必?”沈小姐脸上略显茫然之色。
越迷津淡淡道:“取决秋濯雪是否在旁边啰啰嗦嗦地劝我不要多杀生。”
秋濯雪:“……咳。”
沈小姐只是朗笑,愉快道:“那我若请你切磋,又不愿意丧命,必然要请烟波客在旁啰嗦不休了。”
越迷津道:“我劝你最好不要,他倘若只会啰嗦,倒还简单些。”
秋濯雪甚是无奈:“越兄,我当真不知要感慨你未免忒记仇了些,还是这句玩笑实在有些冻人。”
“我又不曾提万剑山庄之事。”越迷津道。
秋濯雪把玩着酒杯,轻轻笑起来:“秋某也不曾提呀。”
当初在万剑山庄,秋濯雪劝越迷津放弃剑约的事,沈小姐多少也有些耳闻,江湖传闻不知多么轰轰烈烈,说是秋濯雪如何费尽唇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终于叫顽固偏执的越迷津坦然放下剑约,听起来实在是可歌可泣。
如今听他们二人平淡说来,倒像打闹玩笑之事,而且他们两人说话时,总有种叫人插不进话的气氛。
沈小姐也不觉被冷落,她又欢欢喜喜地喝了两杯酒,直到秋濯雪转过头来,对她歉意一笑:“沈小姐好意请客,我二人倒自顾自说了些无聊的闲话。”
“不要紧。”沈小姐摇摇头道,“你们斗嘴也很有趣,我可以看上一天。”
秋濯雪哑然失笑。
这话听着倒有些得罪人了,要是换个心高气傲的,免不了就要心中暗想,莫非是将他们当成台上的戏子来看吗?
不过秋濯雪看沈小姐目光清明,并无揶揄戏弄之色,显然说的是真心话,她是真心真意觉得秋濯雪与越迷津说话有趣,纵然不与她说话也不要紧。
“还有你也不必沈小姐长,沈小姐短的。”沈小姐道,“我叫沈不染,一尘不染的不染,你们也就这样叫我好了。”
“风露无痕不染身。”秋濯雪柔声道,“看来令尊只盼不染姑娘无忧无虑,无病无灾,一生平安顺遂。”
秋濯雪的声音温柔而甜蜜,听得焦廷立刻变了脸色,投来一个不善的眼神,似是把他当成好色之徒。
这眼神叫秋濯雪下意识咳嗽了两声,瞥了一眼越迷津。
越迷津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这下秋濯雪咳得更大声了。
沈不染倒是有些好奇地看着焦廷:“焦叔,你做什么这么看着人家?”
焦廷恶狠狠地瞪了秋濯雪一眼,似是极无奈,又似是极挣扎犹豫,不甘不愿地说道:“小姐,他这人虽的确是个英雄好汉,有手段有本事也是真,但却跟江湖里所说的痴情专一不同,再风流多情不过,我怕他花言巧语骗你!”
男人好色,本没什么,要是搁在平时,焦廷压根就不会在意,可他如今跟随沈不染身边,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来心疼对待,当然就对秋濯雪这样可疑的男人甚是警惕。
沈不染并没有做声,只是看了看秋濯雪,似是有些新奇。
焦廷见她不信,忙道:“这是我亲眼所见,秋濯雪在聚宝盆里与那宝娘眉来眼去的调情,他虽是个好人,但风流得很,绝不像咱们想的那样可怜无辜哩。”
他心里本怀疑秋濯雪根本就是与步天行早有一腿,不然步天行怎么铁了心地要退婚,只是又怕说出来叫沈不染伤心难过,因此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转回去,绝口不提。
“聚宝盆?”沈不染有些好奇,“烟波客,你到聚宝盆做什么?”
“这……不染姑娘可还记得血劫剑一事?”秋濯雪将明月影与澹台相争的事挑出来,隐去澹台送信之事,简单说了一番,然后才道,“我答应明姑娘要解决兰珠此事,因此才去聚宝盆。”
沈不染听得入迷,好半晌才道:“有趣有趣,我明白了,那明姑娘想利用你对付幕后之人,幕后之人则摸不准你们是否联手。所以你用一朵珠花代表兰珠姑娘,特意去聚宝盆领了酬金。”
“幕后之人倘若给你酬金,就意味兰珠姑娘此事告一段落,答应不再用这手段;而你既领了酬金,也意味不会再插手他们二人的争斗,叫那明姑娘的算盘落空。”
“不错。”秋濯雪笑了笑,“不染姑娘不但手快,心思也快得很。”
越迷津到此刻才知道秋濯雪到底是怎么用这朵珠钗换来一笔横财,忍不住道:“原来你昨日是去做这件事了。”
焦廷也听得一怔:“好手段。”
“可惜,纵然秋某如此手段……”秋濯雪轻声叹气,“也仍是捉他不住。”
沈不染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打紧,人家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烟波客应变如此机敏,叫他们俩各吃了个闷亏,已是了不起的事了。”
焦廷倒是很快皱眉起来:“不过,你为何不先擒下那姓明的女人?逼她交出血劫剑,再以她诱出那幕后之人,这样做事岂非快得多。”
秋濯雪哑然失笑:“你这话说得好轻易啊。”
焦廷脸上一红:“怎……怎么?”
“要这样做,也并非不可。”秋濯雪轻轻叹息道,“你心中定然想,纵然诱不出那幕后之人,只要将这明姑娘抓住,逼出血劫剑的下落,也少个心头大患,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反正她做了恶事,咱们也不必与她讲什么仁义道德,只管杀了了事。”
焦廷道:“不错。”
秋濯雪微微笑道:“焦兄,你可还记得数百年前,武林盟是如何败落的?”
武林盟的事口口相传,许多武林人纵然记不得一些威震八方的侠客,对这件事总是印象深刻的。
焦廷不假思索地说道:“当然是因为当初的武林盟主丧尽天良、排除异己……”
“不错,正是因为当初的武林盟主失信失诺,丧尽天良,排除异己,不讲道德侠义,闹得整个武林乌烟瘴气。”秋濯雪轻轻笑道,“不过,这难道他一开始就这样做吗?要真是如此,只怕武林正道谁也不服他。”
焦廷一愣:“这……”
秋濯雪淡淡道:“只因他也总有说不尽的借口,说不完的道理,才终于惹出这这滔天大祸来。”
焦廷听得发愣,好半晌才闷了一口酒,呆呆道:“不错,你说得倒也不错。”
沈不染似是觉得他们俩说话也很有趣,给越迷津与自己满上酒杯,乐呵呵地听他们讲话。
焦廷饮了两杯,正暗自感慨,见着沈不染露出欣赏之色,当即心下一凛,又沉声道:“话是这般说,你是英雄好汉,我也绝不否认。不过我还是老话,你跟那宝娘你侬我侬的,我老焦看不过眼!”
秋濯雪差点把酒咳出来:“……”
沈不染却微微笑起来:“焦叔,这道理我都明白,你怎么不懂?”
“我老焦愚笨,倒请小姐指点?”焦廷对上沈不染倒是很亲切,他脾气虽是暴躁刚烈,但对上沈不染,就统统平息下去,说不出来的和颜悦色。
沈不染笑道:“聚宝盆那样的地方,要是烟波客走到里头去,文质彬彬,客客气气地同那宝娘讲话,就差在脸上写上正人君子,人家宝娘难道不怀疑,不防备吗?”
越迷津还没进过聚宝盆,只听说那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想到平日里的秋濯雪走到里头去,岂不如鹤立鸡群,不由得打量了一下秋濯雪,微微一笑。
焦廷想了想:“这倒是。”
沈不染柔声道:“要是不想叫人生疑,好好打听出消息,烟波客当然只能与他们装成是一路人。聚宝盆里的人朝不保夕,纵情享乐,要么好赌要么好酒要么好色。烟波客既有要紧之事,自然是乔装好色之徒最为省事,既能从宝娘口中探听消息,也能避免他人怀疑。”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可却很有说服力。
秋濯雪的眼睛里已流露出感激之情来,世人多看表面,误解不足为奇,正因如此,这份玲珑剔透的心思才显得尤为可贵。
就连越迷津都忍不住看了一眼沈不染。
“更重要的是,倘若他真是贪花好色,风流多情之徒。”沈不染看了一眼越迷津,又道,“覆水剑岂不是早就遭了毒手。”
秋濯雪:“……”
越迷津:“……”
焦廷差点被酒呛死:“咳——小……小姐……”
看着表情呆滞的三人,沈不染端着酒杯的动作也不由得停了停,不解道:“这个玩笑不好笑吗?”
越迷津忽然道:“我还没有遭到毒手。”
见有人接话,沈不染立刻露出放心的笑容,将酒一饮而尽。
秋濯雪:“……”
焦廷:“……”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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