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濯雪这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梦里总算没有焦廷来回走动的声音了。
等到他睁开眼睛,太阳已起得老高,越迷津正蜷在椅子上, 抱剑垂首,亏他这样难受的姿势还睡得下去,而且睡得像头小猪。
秋濯雪轻轻在他脖子上一抚, 本想帮着按按筋骨,却叫越迷津一下子重重捏住手腕,脸上的肌肉不由得微微抽动起来。
越迷津还未彻底醒来, 嗓音里带着些许疲倦与困意, 感觉到是秋濯雪后才慢慢放轻手劲儿:“做什么?”
“你这样休息怎么能睡得好?”秋濯雪并没泄露痛呼, 而是柔声道,“到床上去躺一会儿吧, 总比这模样要好多了。”
越迷津在半梦半醒里点了点头,又安安静静倒在了床上,他才一躺下, 窝在椅子里一夜的身体就自然舒展开来,发出一点愉悦的轻哼声。
他看起来实在累得很, 像是一点儿也没休息好。
秋濯雪给越迷津盖上轻薄的被褥, 任由朝阳透过窗户照在这张年轻又冷峻的脸庞上,用手支着脸端详。
这些天来, 他总是这样安静, 总是这样平和, 秋濯雪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宝娘的事, 越迷津只提一遍, 也就没有后文,他倘若吃醋, 固然没有道理,可是他并不吃醋,也多少叫人忧虑。
情啊爱啊。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手指细细描绘过越迷津的眉眼,突然有些明白起爹爹的心境来,任是谁娶了一个天塌不惊的妻子,也总是忍不住想气气她,闹闹她,惹她变脸的。
他温柔地凝视着越迷津的眉眼,忍不住低下头来,正要亲一亲他的额头时,忽听见外头传来女子轻柔冷淡的声音:“焦叔,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秋濯雪登时心下一紧张,下意识抬起身收回手,从床边站了起来,说不出来的不好意思。
紧接着又听见外头焦廷声音里透出狂喜:“小姐!小姐!你平安回来了!你这一晚上到底都上哪儿去了?”
他的口吻激动,可紧绷了一晚上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下来,这下犹如从生死边缘徘徊回来,整个人脚步都不禁虚浮,连连踉跄了好几步。
沈小姐淡淡道:“我出去找了个人。”
“人?什么人?”焦廷茫然问道,“人呢?”
沈小姐听起来有些失落:“没找见。”
“噢,噢,没事,没事,平安回来就好,人可以慢慢找。”焦廷也不再多问,好似一夜苦等不算什么,只看着她眉开眼笑道,“你吃过没有?焦叔去给你买早点吃,想吃什么?”
听他的口吻,当真是个溺爱女儿的父亲。秋濯雪在房内轻轻叹了口气。
沈小姐摇摇头道:“不必了,我不饿,只是想休息一会儿。”
“也是,你看我,都忘了你追了一夜人,必然累坏了。”焦廷忙道,“那就先好好歇歇,有天大的事也等你睡醒了再说。”
沈小姐道:“嗯,焦叔,你也去睡吧。”
院子里声音渐小,很快就没有了,只听见几声门窗推拉,想来是沈小姐回房休息,焦廷的脚步声也缓缓远去,应也是回房睡觉了。
好在秋濯雪已将兰珠姑娘的麻烦解决,否则他今日休想呆得住。
这小院里总共四人,沈小姐外出寻人,焦廷苦守一夜,越迷津则在椅子上不痛快了一宿,唯独秋濯雪睡个安生,他只好叹口气,先去钱庄用金子换了钱票银两,这才走到门外去吃早点。
临江城的早点摊子不少,秋濯雪才刚找了一家落座,昨晚上见面的老道人不知何时也坐在了他的対面。
他来得悄无声息,嘿嘿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秋濯雪已是微微笑道:“哎呀,没想到今天又见着了道长,我们好生有缘。”
这客套话本是老道人要说的,却被秋濯雪抢先,他一噎,目光一转,立刻笑道:“确实有缘,既这般有缘,不知你愿不愿意请我吃顿早点?”
他说出这种话时,居然连脸都没有红一下。
秋濯雪微微笑道:“酒已请了,菜如何不能请,道长不必跟我客气,想吃什么只管问老板上就是了。”
老道人疑虑地打量他一会儿,不快道:“当真?”
秋濯雪道:“当真。”
老道人故意道:“你当真这般客气?那我要是让你请这摊子上所有人吃饭呢?”
“这也不难。”秋濯雪含笑道,他忽然从袖子取出几块碎银放在桌上,随后打量着老道人,“只是秋某想知道,道长想要自己来做这个好人,还是让秋某来做呢?”
老道士一时哑然,他说自己要做吧,实在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可要是让秋濯雪来做这个好人,又难免有些古怪。
秋濯雪险些笑破肚皮。
其实昨夜秋濯雪就已经注意到这老道人了,当时聚宝盆里好酒好菜满是,倘若这老道人有意要占便宜,光是一身柔劲,就够他在聚宝盆里白吃白喝到饱,根本没必要同自己纠缠。
白吃白喝也要看人,以这老道的本事,别人只怕想请他喝酒都难有机会。
而且昨日聚宝盆里的人围聚过去,可这道人身上仍是那身破烂道袍,歪歪扭扭的荆钗,不见半件锦衣华服,可见不是为财而来。
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盯上了自己。
秋濯雪记忆之中从未见过此人,心下略有几分纳闷,又见他并无恶意,脸皮也不厚,因此干脆静观其变。
老板很快就上了两笼皮薄馅大的包子,又端上两碗面,老道人的筷子忽然动不起来了,他不禁又打量起秋濯雪来,皱着眉头暗想道:“这小子倒是真跟江湖上说得一般好脾气,莫非是聚宝盆里昏昏暗暗,晃了眼睛,叫我看错了?”
他想到当时看见的秋濯雪,那狡黠灵动的风流眉眼,纵然遮在一张病恹恹的容貌之下,仍勾起二十几年前的噩梦。
倘若真是那人的后人……
老道目光一厉。
然而……
昨夜从聚宝盆离开,老道人就一直跟在他们俩身后,那焦廷在聚宝盆里大喊大叫,也不见秋濯雪生气,若说在聚宝盆里是不愿招惹麻烦,有意作伪,可到了外头,就谁也不知道了。
老道人本都做好救焦廷一命的打算,没想到秋濯雪不气不恼,泰然处之。
焦廷本事平平,如此出言不逊,秋濯雪要杀他不难,竟同样容忍,足见品性极佳。
之后到了客栈里,又听他笑语行事之间处处为焦廷着想,实是不愿他惹出无名怒火,惊扰他人安眠,可见是个再体贴周全不过的性子。
要真是那人的后人,怎会有这样好的脾气,这样宽容体贴。
这样的性情,倒让老道想起当年那个睿智淡然的女子,只可惜她……她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
老道心中忽然泛过一阵酸楚,他随即摇摇头,放开这些往事,又重新看向秋濯雪。
这般的脾气,难怪越迷津那样的性子也与他化敌为友。
老道想到找上山去那座孤零零的坟墓,又想到昨夜所见越迷津严肃而无趣的面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师弟明明是个极有趣的小道士,怎么会养出这么无聊的小孩子。
而体贴又可爱的秋濯雪竟然能与这无聊又顽固的越迷津玩到了一起……
老道心不在焉地吃完了眼前的面与包子,又抬头看了看秋濯雪,秋濯雪已吃得差不多了,他吃饭的仪态竟也很优雅动人,好似不是坐在街头的小板凳上,而是在什么雅间里。
他先去结了账,又走过来,取出几张银票并着桌上的那些银两交给老道人,温声道:“昨日酒浑,这些钱就请道长喝酒。”
银票数额不小,老道人嘿地一笑,手如游鱼般滑出,不肯再收:“你当老道是什么人?”
“要人请吃早点的人。”秋濯雪含笑,模样倒甚是真挚,“道长这一身,嗯……炎夏这般穿还算舒坦,等过秋入冬,道长总要买件皮袄保暖。钱虽是俗物,但身在俗世,身边总要带点俗物,倘若找不到人请客,难道就饿着自己的肚子么?”
其实以老道人的本事,只要愿意,怎么会找不到人请他吃饭,然而秋濯雪这些话实在说得贴心,倒像不收这些钱是罪过似的。
秋濯雪给完钱,又很快往回走,像是一点都不心疼这点银钱,老道人眼睛一转,又很快跟上来,小院偏僻,巷子自也偏僻,很快就没了街上行人。
“道长还有什么事吗?”秋濯雪转过身来,无奈道。
老道笑道:“倒没有别的事,只是我突然间想着一个事儿,你昨日的酬金满满当当,想来这点钱対你可有可无,跟打发叫花子也没差别。”
算上银票,秋濯雪给出去少说有百两之巨,叫花子讨上一辈子也未必有这么多钱,纵是他这般脾气,闻言也不禁好笑:“我如今才知道丐帮竟能富可敌国。”
老道人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不是人话,干巴巴笑了两声。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老道士,温声道:“道长,且让我们长话短说吧。你实在做不来这些事,不必勉强自己,要是你真有难处,我身上的所有银钱都可给你,解你的危难。”
他说这句话时,毫无犹豫,并不似随口客套,任何人听见了也不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老道人不由得一愣。
“倘若你只是想试试秋某为人,单是这些手段也未必试得出来真假,我真将金银全给了你,又能如何,不过是说明我不图财罢了。倘若是别有所求,倒是不妨直言。”
老道人一下子哑然,他挠了挠头发,深深吐了口气,叹声道:“你这小娃娃,年纪不大,心思倒多,叫我老道没话说。要不是……唉……你真是有几分像她。”
他似乎是想起什么极伤心的事,神情忽然变得哀愁起来。
像谁?
秋濯雪一怔,柔声道:“道长,你是因为我像你的某个故人,才这样跟着我的么?”
难怪,难怪他毫无恶意……
老道人却长吁短叹了一声,摇摇头走人了,他走路看似不快,却眨眨眼已消失在了巷口。
秋濯雪凝望着他的背影,见这老道人失落的模样,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惆怅与同情,他猜得出这老道人必然有过一段不堪重提的往事,失去了极重要的人,也许是爱人,也许是知己,也许是至交,又或是兄弟。
江湖之中卧虎藏龙,则老道人虽貌不惊人,但焉知他昔日是否有一段辉煌的过往。
这岂非就是江湖。
秋濯雪回到了小院之中,小院里静悄悄的,他推门入内,越迷津仍然熟睡着,这次换他躺在窗边的椅子上晒太阳,望着越迷津的脸,微微笑起来。
他本也失去了这珍宝,只是他的运气实在不错,上苍又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秋濯雪笑着笑着,被暖洋洋的太阳照得全身懒洋洋的,也甜甜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觉得接下来的剧情应该叫家长会【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