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早上下来, 就连秋濯雪自己,都忍不住开始觉得自己认识的年轻人太多了些。
其实秋濯雪自己同样是个年轻人,只是谁也没办法否认, 他实在是个很容易叫人忽略年纪的人。
少年人的江湖,一向是血气方刚的,他们拥有一种执拗冲动的热情, 与顽强坚韧的血性,认为什么都能用杀戮与死亡来解决问题。
这无疑是最简单的方式,也无疑是最可怕的方式。
颜面、情义、公理, 不论遇到什么事, 生死胜负, 恩债两清。
这样的江湖当然很痛快,很过瘾, 不过有时候也难免会显得太过野蛮。
任何人都难免有这样的时候,因为这种热血是天性而成,是每个少年人必然存在的, 毫无理性可言的一股力量。
无论父辈纵然传授再多经验,都没有办法平息。
不管是潇洒如萧锦瑟、聪慧如赤红锦、谦逊如步天行, 心中无疑都沸腾着这样的力量。
只是这种力量究竟会成为年轻人的助力, 还是成为缺陷,谁都没有办法肯定, 毕竟它在不同的人身上会呈现出不同的模样来。
有时候是“冒失”, 有时候是“叛逆”, 还有些时候是“骄傲”, 更多时候的模样是“豪情壮志”。
等少年们磕磕绊绊地在沸腾的热血里冷静下来时, 他们往往就长大了。
可是秋濯雪身上却没有这种少年的热血。
他的眼睛似乎永远都是冷静睿智的,他的笑容似乎永远都叫人如沐春风, 比起武力,他更喜欢利用智慧来化解遇到的难题。
遇到再不公义的事,在群情激奋之时,他也最多将眉头皱上一皱。
对直率的武人来讲,这样的人有时候处理起事情来,难免会叫人觉得婆妈,可在应当出手的时候,秋濯雪绝不会比任何人慢。
名声大到秋濯雪这个地步的时候,往往年纪就不太重要了,甚至会被模糊。
不过秋濯雪相信今天的自己一定格外年轻,特别是在群侠的眼中。
毕竟人不风流枉少年。
如果说男人还有猜测的余地(风满楼与步天行除外),那么一个女人柔情百转的眼神,总难免会引起人的无限遐想。
哪怕赤红锦不过是想向秋濯雪表达感激之情。
一对年轻的男女之间无非就是那么一回事,人们总是难免会这样想,这想法虽不正确,但却好似约定俗成一样,很难改变。
这让秋濯雪忍不住转头去看了一眼越迷津,对方正撑着脸,皱着眉,若有所思地听着沈不染讲话,过了一会儿,只见他口唇微动。
厅内人并不少,人人说上一句话,就什么都听不清了,秋濯雪不知道越迷津在说什么,只是哪怕就这样看着他,也觉得很是高兴。
就在秋濯雪微微一笑的时候,有人坐在了他的身边。
坐下来的当然不是站起身的颜无痕,他已跑到别的地方去喝酒了,而步渊停则犹豫片刻,为血劫剑上的百炼铁去找宋叔棠了。
坐下来的人是谢未闻。
他顺着秋濯雪的目光看过去,脸上已露出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笑容:“我素闻烟波客眼界之高,能为之大,为人最是公正,好成人之美。”
秋濯雪莫名其妙挨了一顿夸,只言片语也琢磨不清谢未闻要说什么,就客气道:“花主谬赞,秋某不敢受。”
高帽好戴却难摘,秋濯雪不敢贸贸然接下。
谢未闻的声音里带了点羡慕:“烟波客谦虚了,见友可观人品一二,你身边来往的不是名门子弟,就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大人物,足见阁下必然不凡。”
秋濯雪淡淡一笑:“莫非花主是专程来夸赞秋某?那秋某洗耳恭听了。”
谢未闻大笑起来,为两人都添上一杯茶:“要说是专程来夸赞阁下,倒也不尽然,不过方才那些话,也是我真心实意的。这番前来,实是我这人有些好管闲事的毛病。”
其实谢未闻上前来本是打算说几句客套话就立刻开门见山的,可是看越迷津今天竟跟沈不染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这就大大出人意料了。
双剑合璧,刀剑和鸣。
这两种看起来似乎都不错。
可是沈不染与步天行才刚取消婚约,看她方才对秋濯雪的神色似也颇为亲热,叫谢未闻一下子犯了难。
沈不染一人就牵系蜀中唐门与北地刀宗两大门派,要是论到利益,当然是她更有价值。
江湖人总是很讲义气,只要你帮他解决了麻烦,他必然也会帮你解决麻烦。
夫妻姻缘无疑是人生的一大麻烦。
谢未闻不是个江湖人,他是个伪装成江湖人的商人,他负责贩卖名声,也从名声之中获得好处。
一个想发财的商人做生意总是比较谨慎,因此在开始之前,他准备先来探探秋濯雪的口风。
“噢?”秋濯雪不动声色,“巧了,秋某也有这样的毛病。”
谢未闻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很妒忌秋濯雪,同样也很欣赏秋濯雪。
嫉妒秋濯雪几乎拥有一个男人梦寐以求的一切,欣赏秋濯雪对任何人都有极佳的耐心,他不是个会叫别人难堪的人。
这很难得,毕竟比起自己难堪,人总是更喜欢给别人难堪。
对权力、名气、金钱的追求,除去积极向上的那些部分,多少都包含着这种凌驾他人的欲/望。
谢未闻就是这样的人,当他用一支笔勾起人们潜藏内心的争斗心时,对那些远胜过自己的英雄豪杰评头论足时,强迫整个江湖接受他的评价时,总会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畅快淋漓。
不过他喜欢这样对待别人,不意味着就能忍受自己这样被对待,这就是他最欣赏跟最忌惮秋濯雪的地方。
谢未闻笑道:“那咱们倒是兴趣相投,说起来,我听说你与覆水剑客如今化敌为友,实在可喜可贺。”
对这两人的事,谢未闻听说过一些,详细如何当然无人知晓,不过二人如今同行是板上钉钉的事,干脆睁着眼睛说瞎话,有多好听说多好听。
“看来这闲事要不是与秋某人有关。”秋濯雪意味深长,“就必然跟越兄有关了。”
谢未闻心下一惊,面上仍是笑容不改:“跟烟波客说话就是痛快,此事的确与覆水剑客有关。”
当初越迷津与秋濯雪一同来到落花庄的时候,他轻蔑的眼神,冷冽的言语,如同针扎一般折磨着他的内心,让谢未闻感觉到不快。
大多人会因仇恨而选择报复,可这样难免令自己亏损,损失也大,特别是跟越迷津这样的人结仇更不值得。
谢未闻不是这样的人,他更喜欢用另一种手法来让人低头,压榨出他们身上所有的价值。
有时候竭尽心力地去报复,倒不如施恩,仇恨会令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反抗,人情却能压垮他的脊梁。
这下秋濯雪是真的来兴趣了:“与越兄有关的……不知道是什么事?”
谢未闻豪迈一笑:“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覆水剑客虽长得脸嫩,但毕竟已不是个孩子了,烟波客说是什么事呢?”
秋濯雪:“……”
这话当然听得很清楚明白,秋濯雪端起茶杯,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我倒是不知道,花主这般的英雄豪杰,何时竟做起拉纤保媒的活来了。”
谢未闻笑道:“要是能成全一桩美事,未尝不可。”
只怕美事会变成霉事。
秋濯雪撇去茶沫,神情有些复杂:“是有人请托花主吗?”
谢未闻摇了摇头:“那倒没有,这正是我想请教烟波客的地方。”
秋濯雪道:“哦?”
谢未闻又下意识看了一眼越迷津,还没多看两眼,对方不知何时忽然转过头来,正冷冷地看着他们二人,他立刻扭过了头:“覆水剑客的性子孤僻高傲,实在难以亲近,我看昨日徐大娘对他颇有情意,不过今日沈姑娘与他也相谈甚欢,不知道他……”
话才到一半,谢未闻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要是换做寻常的兄弟朋友,只怕这时候已经跟自己攀谈起来了,再不济也要开开玩笑,何以秋濯雪的声音始终是不冷不淡?
成不成倒是两说……
谢未闻看着他,脑海之中忽然涌出当初听见的那段爱恨情仇来,还有当初九冥候与柴雄的死因,脸瞬间就变了。
听说柴雄是死在他自己的剑法之下……现在看来,其中恐怕颇有内情……
秋濯雪听没了下文,接口道:“相谈甚欢,然后呢?”
遇到这种事,兄弟朋友会高兴,会起哄,可作为一个被挖墙脚的男人,他的脸色当然热情不到哪里去。
谢未闻当然看出来了:“然后……”
姑且不管秋濯雪的桃花债风流劫到底作不作数,到处流传的小道消息又有没有证据,秋濯雪是个有手段的人是毋庸置疑的事。
眼下肉眼可见的是,秋濯雪对这件事的态度相当冷漠。
谢未闻的脸忽然绿了:“嗯……我是说,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要是有缘分错过,未免可惜,烟波客,你说是……是吧?”
他说得自己都快心虚了。
这种热心肠,秋濯雪见得并不少,因此只是微微笑起来,婉拒道:“世间姻缘天成,要是有缘,自能功成,要是无缘,咱们反而闹个尴尬,何苦来哉。”
“是!”谢未闻道,“烟波客说得是极!来,我们喝茶,喝茶……”
秋濯雪:“……”
他本以为还要再说几句才能打消谢未闻的“热心”,实在没想到对方竟放弃得这么快。
秋濯雪略有些错愕地端着茶杯,啜饮一口。
喝完一杯茶后,谢未闻就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跑掉了,他这一走远,旁观者清,才发现秋濯雪的目光始终有意无意地停留在越迷津的身上。
谢未闻绷紧脸皮,背上冷汗流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
秋濯雪在勾引越迷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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