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底下仍带一点潮意, 冰冷冷地缠绕着越迷津的指尖。
他好似被蝎子蛰了一般,立刻松开了手,看起来就像只是单纯的好奇, 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举动当然谈不上恰当,秋濯雪却也很难责备他,仍如往常一般转过头来, 微微笑道:“还没干,叫越兄见笑了。”
“没什么见笑的。”越迷津道,他的手已经收回, 搭在覆水剑上, 冷冷清清地站在月光下, 末了不知为何,又突然添了一句, “你这样也很好看。”
秋濯雪怔了一怔,很快就想起来他们初去冷月银泉时在路上说的那番有关“面目可憎”的玩笑话,实在没想到越迷津还会记得这件事, 不禁哑然失笑。
“那只是个玩笑罢了。”秋濯雪道,“越兄还记得?”
越迷津看了他一眼:“你不也记得。”
也许是因为不常与别人交际的缘故, 越迷津并非全然不谙世事, 然而有时候的举动与言语却又如同世外之人,时常令人猝不及防。
越迷津的朋友极少, 不明白寻常朋友之间的距离应当如何恰当把握,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 许多事在越迷津身上就显得格外顺理成章, 叫秋濯雪也不知道该不该点明。
许多话, 朋友之间往往不会去说,却也不意味着说了就会发生什么。
……当真不会发生什么吗?
外面的天色已经慢慢昏暗下来了, 秋濯雪无言地站起来,极自然地去找寻房间里的火石,准备将蜡烛点燃起来。
他的脚步很轻,轻到犹如与这幽夜融为一体,直到火光在手中亮起,身影终于一同出现。
小小的烛台被搬到了窗边。
即便是在做这样琐碎的小事,秋濯雪都显得很是专注认真,等到用纱罩笼住烛火时,他已经重新镇定平静下来了。
他很快听见越迷津又问道:“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蛊的情况了,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秋濯雪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接下来想去一趟七星阁。”
与月影一战,二人得知血劫剑是由百炼铁所铸,偏偏这么巧,数年之前宋仲棠因美色而失百炼铁,随后自尽身亡,盗走百炼铁的女子也自此渺无音讯,好似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个人。
秋濯雪本以为就是月影所为,可是她却矢口否认,她当然不是不会撒谎,可是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
当初月影在船上对慕容华所说的一番话至今仍然言犹在耳。
“我本可以下毒害你来威胁秋濯雪,我也可以抓住那小娃娃,还可以杀掉所有查账的人,泄露血劫剑的消息。”
“慕容华,比这轻松多了的办法有不少,我都没用。”
这些并不是月影对自己的辩解,而是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众人,她是怎样的狠辣决绝,毫无底线。
因此秋濯雪才相信她对慕容华的确有过真情,甚至可能现在还有。
只是这点真情同样也虚假得可怕,无法令她放下屠刀,也无法改变她的心意,至多令她换上一种更光彩的手段,令她选择与秋濯雪面对面地一较高低。
月影并不认为这样的手段丑陋,当然没有隐瞒的必要,更何况她并没有认出百炼铁,而是从秋濯雪的口风之中推断出来的——盗窃百炼铁的女人怎么可能认不出百炼铁。
这一切都足以说明,月影并非是当初那个女人。
“墨戎此行,纵然有所解惑,可是谜团更多,眼下神木鼎与盗窃百炼铁的女子都需七星阁来解答。”秋濯雪眉头微蹙,“好在如今我们已能确定,盗窃百炼铁的女人与澹台是两个人……”
越迷津忽然打断,不解地皱眉道:“你怎么确定?赤红锦同样是铸师,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澹台到底是男是女。”
“不必问。”秋濯雪道,“在医庐之外,半枫荷姑娘提起叛逃之事时,已经给了答案。”
越迷津奇道:“嗯?我怎么没有听见。”
“她提到过南天竹认为月影姑娘是我编造出来的女子,我与澹台根本就是同谋。倘若澹台是女子的话,圣教退一步也应认为我所说之人就是澹台,怎会认为是编造,所以澹台必定是个男子。”
人在无心之时说出的话,秋濯雪却一一捕捉,化为己用,越迷津深深看了他一眼,顿了顿:“世界上的男人未免太多了一点。”
“不错。”秋濯雪忍不住笑起来,“这点线索当然不足够,他还是一名铸师,力气一定不会太小,当然,我想是比不上越兄的。如果我们运气不够好的话——”
越迷津皱了皱眉:“不够好的话?”
“如果我们的运气不够好,恐怕他还擅毒。”秋濯雪的表情直到此刻,终于凝重起来,“我虽然不曾亲眼见到,但是以人炼蛊,方法称呼都是一模一样,应当不会有差。若非是从墨戎此处流传而出,只可能是澹台了。”
说完,秋濯雪又笑语道:“不过他这方面的本领肯定没有藜芦大夫高。”
“……”越迷津一阵无言,他实在很难想象藜芦铸剑的模样,想了想,“你认为,澹台与万毒老人早有勾结?”
“只是如此猜测而已。”秋濯雪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复杂起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浮萍山庄还在时,万毒老人尚未开始炼蛊,而是用毒。这一点足以说明,他要么当时与澹台还素昧平生,要么澹台还不足以控制他为自己做事。”
直到……秋濯雪跟越迷津的意外到来,杀死师浮萍,将万毒老人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看来七年前,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万毒老人推到了澹台的手中。
“不过如今万毒老人已死,倒是省去我们的烦恼。”秋濯雪将话题重新带了回来,“不论澹台到底想要万毒老人做什么,如今都是做不了了,除非他愿意下到地府去把人拉回来,那样的话我们也实在奈何他不得,反倒是那名女子……”
越迷津侧过头,凝视着他,等待着接下来的话。
“反倒是那名女子,她盗窃百炼铁不为自己,反倒尽数给予了澹台,要么她与澹台之间有相同的目的,甚至极有可能就是血亲;要么就是为澹台神魂颠倒,什么都甘愿做。”
秋濯雪认真道:“无论如何,两人之间必然极为亲密,只要我们找到这女子,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澹台。”
越迷津对此没有什么异议。
“那我们就去七星阁。”越迷津平淡地回答道,“只不过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始终都没有人找到那名女子,也许她早被澹台灭口了,纵然没有,我们也未必找得到。”
秋濯雪点了点头,神情有些严肃:“我当然也想过这个可能,不过如今任何线索都要查一查。否则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能去抓月影姑娘了。”
越迷津沉默片刻:“……最好是不要。”
他跟月影虽然没有真正交手,但一路走来,已感觉到这女子的狡诈狠毒,一想到要与她纠缠,不由得皱起眉头。
秋濯雪轻轻笑道:“不必惆怅,咱们现在已知道不少了,我相信这谜题定会水落石出的。”
他们说完这些话,气氛忽然又沉默下来,秋濯雪看向越迷津,目光之中隐约生出一些怜惜来:“越兄,这些天奔劳,叫你受累了。”
从万剑山庄开始,秋濯雪就知道越迷津对血劫剑毫无兴趣,后来越迷津虽说因杨青改变了想法,但说到头来,仍是秋濯雪将他逼上这条“贼船”的。
越迷津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是我自己决定要来的。”
一直以来,越迷津都对血劫剑并不太感兴趣,此剑纵然锐不可当,可说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把剑,由人掌控而已,若非人生贪婪之心,就不会受害。
由于自己的贪心而死在血劫剑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此他不觉得因血劫剑而死的人有什么值得怜悯之处。
直至与秋濯雪同行多日,意识到血劫剑引发的阴谋会殃及许多无辜之人,越迷津的想法才有所改变,他为人坦荡直率,既是自己要做的事,就绝不反悔,更不觉辛苦。
两人既有了方向,第二日天还没亮,就结了账,马不停蹄地往七星阁所在赶去,偶尔在客栈里吃饭,还能听见江湖上的传闻。
烟波客失剑的传闻在当下已经算不上新鲜,倒是花主即将在三月后开榜一事引得江湖上沸沸扬扬,此次评点不止是人,还有兵器,眼下许多英雄豪杰正蜂拥而至。
当初的名花美人榜已为花主引来了许多争议,险些有性命之忧,如今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排百兵英雄榜,实在令人费解。
“圣人有云: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不乱。”越迷津端起茶杯,“血劫剑是珍物,百兵英雄榜为造名,澹台尚且隐匿人后,这花主竟然上到台前,真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是胆大包天。”
秋濯雪微微笑道:“争名逐利,人之本性,花主评榜天下知,如此盛名,他虽无绝世的武功,但却能通过评榜来钦定天下英雄的成败,又怎能不动心?”
越迷津冷笑一声:“对他人评头论足,不怕招惹杀身之祸?”
“倘若被评头论足之人,心甘情愿受此名利禁锢。”秋濯雪说到此处,蓦然一顿,随即叹息道,“在这江湖上行走的人,哪有几人不受此束缚?”
“说得一点不错!”
这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穿进来,只见颜无痕出现在秋濯雪身边,手中还拿着半个馒头,他打量了会桌上的菜色,立刻拍着桌子要小二再送一副碗筷过来。
“再来一壶酒。”秋濯雪好脾气地跟看上去有些犹豫的店小二说道。
颜无痕兴奋地拍着桌子:“一壶怎么够!起码要……”
他的眼睛在两人面前转了一圈,扯着嗓子对店小二喊道:“来六壶!”
秋濯雪苦笑:“秋某还有要事。”
“不要紧。”颜无痕咧嘴一笑,“我一个人就能喝六壶!”
秋濯雪忍俊不禁:“好吧。”
等到酒上来,两人各饮了一壶,颜无痕咕噜咕噜喝完,总算消了一点酒兴,这才松了口气,对秋濯雪严肃道:“前几日有人告诉了我一些事,是跟你有关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秋濯雪不紧不慢地啜饮着酒:“我知道。”
“你知道?”颜无痕惊讶无比,又很快平静下来,他的表情很快变得怜悯起来,“不……你绝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秋濯雪遭人冤枉的次数的确不少,好在每每总能化解,因此轻轻叹气道:“有些事总是如此叫人无奈,我当然知道,我也相信颜兄一定不会相信。”
“你真的知道?”颜无痕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他猛然灌了自己几口酒:“这么荒唐的话,我当然不会相信!”
还没等秋濯雪露出欣慰的神情,颜无痕又怒声道:“不过,他们怎么敢当面羞辱你人尽可夫?!这到底是什么蛮夷之地!”
秋濯雪几乎拿不住酒杯:“……”
他错愕无比地看向颜无痕:“你说什么?!”
“你果然不知道……”颜无痕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惨叫一声,下意识捂住嘴,“糟了!你诈我!”
秋濯雪:“……还请颜兄如实相告。”
“呃……他们说你故意勾引前任巫觋,暗藏祸心,意图不轨,要我说啊,这简直是荒唐无聊!”颜无痕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秋濯雪的表情。
秋濯雪当然想不到南天竹认为他花名在外,又素有情深无比的美名,必然是个男女通吃的风流种,因此故意往此处拉扯。
毕竟,风流韵事这样的小道消息总是人人都爱听的。
他沉默片刻,还算欣慰:“颜兄相信我?”
“当然啊。”颜无痕点头道,““他们也不打听打听,你是什么人,哪里需要勾引别人,只要你站在这儿,别人只怕都要迫不及待地来钓你。”
秋濯雪:“……”
他突然一点也不欣慰了。
“我看那什么巫觋根本就是对你求爱不成,欲行不轨不能,所以有意诬陷你!羞辱你人尽可夫!想让你在武林里名声扫地,只能屈居他之下。”颜无痕越说越生豪气,拍了拍胸膛道,“你不必担心!这种话我根本不会信!”
秋濯雪大脑空白了瞬间,居然都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反驳:“呃……并非如此,秋某相信,他对秋某必然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下意识的,秋濯雪隐去了藜芦的名字,他预感说出来会更不妙。
颜无痕脸上忽然浮现出怜悯的神色:“你何必还为他遮掩呢?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秋濯雪:“……”
他突然很想知道颜无痕到底听到了什么版本。
越迷津冷冷道:“我很确定,藜芦虽然觉得秋濯雪有趣,但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感情。”
他一开口,颜无痕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正要询问,突然想起他那位死去的挚友也对秋濯雪有意,一下子不敢说话了。
虽然秋濯雪并没有跟任何人定情,但对越迷津来讲,秋濯雪就像是兄弟的遗孀,再怎么生气,也要多加照顾。
跟这种人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不好意思我忘记更新了!我还以为我塞进存稿箱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