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梦忘忧之地颇为隐蔽。
三人往山道上行了一会儿, 伏六孤带着他们转来转去,几乎走得人也发昏了,才终于在花木山石之后找到个入口, 两处山壁夹持,缝隙狭窄,只容一人通行, 只好伏六孤领头,秋濯雪殿后。
远远看去,三人似走入一只巨大的眼瞳。
入内颇是幽邃, 石裂一罅, 纵然现在日照当空, 山中仍是晦暗难明,三人缓缓走了十余步, 只觉得肌骨生凉,却未听到半点风声,前方的道路没入茫茫黑暗之中, 不见尽头,一时间竟不知自己是否身处无间。
伏六孤走得习惯, 没什么感慨, 倒是落在最后的秋濯雪不住打量,暗生好奇。
奇人居此奇地, 真不知道前来求医的人走过这样一条路, 心中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越迷津比起两人更为警惕, 此处地方狭窄, 难以施展身手, 不由得全身戒备起来,他平日习剑, 近身功夫相较逊色一些,倘若有人借地势出手,只怕五成的本事也难发挥出来。
又走了两步,越迷津忽然觉得衣袖被人拉扯,他转头看去,果然是落在最后的秋濯雪。
这地方奇寂无比,叫人下意识不愿出声,怕打破寂静,惹来什么幽暗之中的东西,越迷津也只是口唇微动,似气音一般:“怎么?”
幽暗之中,只隐约窥见秋濯雪脸上笑意,另一只手正往上一指。
越迷津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两旁山壁高耸如屏,他们三人如屏底丝线,微不足道,顶处勉强窥得苍天一隙,晕出白虹弥漫,又仿佛人间仙境。
白虹光晕,山上也是常见,落在此处却生出别样不同来,越迷津看了两眼,又低下头来,见秋濯雪似无所觉地搭着自己的袖子,将脸仰起,甚是赞赏这般天地造化。
越迷津看了秋濯雪半晌,才见他低下头来,眸子里缓缓映出自己,也是含笑轻语:“好不好看?”
天地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越迷津想了想。
这并不像是寻常的朋友,朋友不应当只看到彼此,朋友是有很多的,就像亲人一样,人同样会有许多亲人,从降世起就有双亲,有兄弟姐妹等等。
可越迷津只有一个亲人,也只有一个朋友。
老道士已经死了,而秋濯雪有许多朋友,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倘若现在是他走在中间,也许同样会去牵伏六孤的袖子,分享自己所看到的美景。
最终越迷津点了点头,看见秋濯雪笑得愈发愉快起来。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越迷津并没有帮他牵伏六孤的袖子。
就好像这段路上,的确只有他们两个人。
伏六孤神情复杂地用余光往后瞟了一眼,只觉得眼睛刺痛,又默默加快了脚步。
他眼下实在很难确定,三个人里,到底谁才是真正喜欢男人的那一个。
路并不长,没多久,三人就走出了这幽诡的一线天,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却少见树木,只见绿草萋萋,漫山遍野都开满了雪白色的花朵,花海之中许多彩蝶翩然起舞,中心处搭着五六间高脚竹屋,不过皆由竹廊连接在一起。
竹屋底下则是花圃药地,栽种着一些药材,有些秋濯雪认得出来,有些则认不清了。
不知怎么,走入这花海之中,秋濯雪愉快轻松之余,忽觉生出一丝懒意来。
他心境向来平和沉稳,少起波澜,纵然有天大的事都能展露笑颜,可这种感觉又有不同,心头上沉甸甸的担子悄然放下,只沉溺在这美景之中,忘去一切烦忧苦恼。
秋濯雪能清晰感觉到身体里飘飘然之感,四肢不知何时松了劲儿,倒并非是全然失力,而似微醺之时,筋酥骨软,不及平日收放自如。
身旁的越迷津脚步虽不见凝滞,但表情也有些异样。
“阿衡。”秋濯雪见伏六孤没心没肺往前走,不由得出声唤人,嗓音却似灌了蜜一般,又柔又绵,充斥懒倦慵意,“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伏六孤头也不回:“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等到了医庐里我给你们熬两碗药,喝了就没事了。”
两碗药?越迷津皱了皱眉:“你何以不受影响?”
伏六孤笑了一声:“我并非是不受影响,是已经受不了影响了。你们初来乍到当然不习惯。不过我在这儿治病时,就靠这香气撑过藜芦的酷刑,闻久了之后就没感觉了。”
说完这话,竹屋也已在眼前,伏六孤将拨浪鼓往怀里一塞,奔上台阶去拍门,大声喊道:“藜芦?赤砂?雪蚕?”
竹屋内无人回应,只有窗口悄无声息地探出两个娃娃的脸儿。
秋濯雪站在竹阶之下,正对上窗上两张稚嫩面孔,不由得悚然一惊。
这两个孩子生得非常相似,脸蛋儿依偎在一起,男娃儿眉眼锋利些,左脸上带着一条红疤,女娃儿脸蛋圆润,右脸儿上带着红疤。
这两条疤痕一直从眼边处往下,直至下颌,此刻两人依偎,仿佛一道血腥的伤口,将他们重新黏合。
秋濯雪几乎能够想象,在这条疤痕出现之前,这对双胞兄妹是如何的密不可分,甚至亲密到分开后,他们也依然形如一体……
兄妹二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窗边,不出声,不回应,不动作,像是两个小小的幽魂。
半枫荷说的那些话,似乎又悄然在脑海里出现,让秋濯雪止不住地心里发毛。
他当然不是害怕这两个孩子,只是感到诡异。
伏六孤站在门前,并没有看见兄妹俩,于是转过身来对秋濯雪道:“怎么一个也没留下看家?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看他的神情,颇为忧心忡忡。
还不等秋濯雪回答,伏六孤又皱起眉来,大喊道:“不好!该不会是圣教先下手为强,把他们抓走了吧?!”
秋濯雪叹了一口气,招手示意他下来。
伏六孤很是奇怪,边走边问:“干什么——”
他的话倏然止在了嘴边,秋濯雪好心地退了两步,将位置腾了出来,自己则在背后默默观察。
伏六孤站在秋濯雪原先的位置,看着他们俩,表情一下子放松下来,抚了抚胸口,倒没什么怒火,只是无奈道:“你们两个小鬼头既然在家,干嘛不开门?”
雪蚕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在他脸上,若非是没有表情,几乎称得上可怜可爱,先开口说话:“藜芦不让不认识的人进来。”
伏六孤嗤笑一声:“难道我是第一次带外人进来吗?”
赤砂紧接着开了口:“以前你会先经过藜芦同意。”
伏六孤走上去,拧了拧他们俩的鼻子:“事出突然,我不是教过你们吗?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现在就是非常之时。”
两童紧紧闭着嘴,既不同意,也不反对。
伏六孤大概是习惯他们俩这个模样了,并没多么在意,而是摁住额头,走来走去两步,又问道:“那藜芦去哪儿了?”
雪蚕摇摇头:“不知道。”
伏六孤又去看赤砂。
赤砂也摇头:“不知道。”
秋濯雪在旁观察,这两个娃娃见到伏六孤后,似乎就多了几分鲜活的人气,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倒也有趣。
知道圣教要对藜芦下手后,伏六孤心急如焚,偏偏在这时候藜芦不知踪影,不过好在雪蚕与赤砂好端端待在竹屋里头,总算叫他稍微放心一些。
毕竟遇到藜芦,实在很难说到底是谁有事。
藜芦不在家中,雪蚕跟赤砂不肯开门,伏六孤也不好勉强他们,对着秋濯雪叹气道:“走吧,在这花海里呆久了对身体不好,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有本事的人,大多有些怪癖,秋濯雪无意与人为敌,也不想擅闯民宅,就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越迷津,柔声道:“叫越兄跟着白走一趟了。”
越迷津淡淡道:“也不算白走。”
伏六孤才没空管他们俩在说什么,将两个拨浪鼓与一油纸的糖糕从窗户递进去:“你们的喜好一天一变,拨浪鼓上想要什么图案,我实在拿不准,让藜芦给你们画好了。伏大叔要走了,你们记得乖乖的。”
雪蚕拿着拨浪鼓,瞪大了眼睛看他,难以置信。
赤砂看上去也有些震惊。
往日伏六孤从未破坏过规矩,二童只当提醒伏六孤之后,他会赶走外人,一切照旧。
没想到伏六孤也要一同离开,一时间慌张起来。
两张小脸忽然从窗边消失了,把伏六孤吓了一跳,他略有些不知所措地拿着糖糕,紧接着就听见竹屋内拨浪鼓响起,伴随着“吱嘎”一声,屋门大开。
“进来吧。”
“进来吧。”
二童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男童清脆,女童甜软,他们俩藏身门后,探头迎客入内,两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落在伏六孤身上。
秋濯雪还从没这么不讨人喜欢过,不由得哑然失笑:“阿衡,我真是没想到你的面子竟然有这么大。”
雪蚕疑惑地歪了歪头,立刻看向秋濯雪:“阿衡?”
赤砂奇怪地皱起眉头,歪头凝向伏六孤:“阿衡?”
“阿衡是你们俩叫的?”伏六孤重重咳嗽了两声,将糖糕往两人手里一塞,将两个小娃娃抱起来往里走,不快道,“叫伏大叔!”
两个孩子“哦”了一声,乖乖赖在伏六孤的怀中,将糖糕往嘴里塞去。
伏大叔……?
秋濯雪自后头看着这番‘父慈子孝’的模样,才发觉脑海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似乎已变得沉稳许多,忍不住调侃:“阿衡,我与你相识这么多年,一直很难想象你成亲生子后的模样,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大饱眼福,实在令人唏嘘感慨啊。”
伏六孤在屋内道:“呸!”
玩笑到此,秋濯雪不由得看了越迷津一眼,只见他还与当年一般模样。
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永远不会变成任何人的丈夫,也不会变成任何人的父亲。
永远不会……
秋濯雪收回了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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