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廖远停问。
“然后……”老人迟钝地喃喃。
然后,她再见到徐喜枝,就是十年后了。
徐喜枝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那头黑色的长头发,但也有变化,比以前还不爱说话。
总是翠鸟在她身旁吱吱喳喳,徐喜枝沉默如一棵杨树,但也会回应。
那时翠鸟的孩子都会跑了,经常在村里跑来跑去,徐喜枝看着他,少有主动地问,为什么不上学。
翠鸟说,上学?去哪里上?
徐喜枝皱眉。
翠鸟笑了,哎呀,我的好喜枝,你是不常和别人走动,不知道,这方圆十里,哪有学可以上,没有的,那村里的小孩儿,都在田地头呢,特别是开春,你往那地里看,全是那不大的狗娃子,跟着爹下地干农活。
女孩儿干什么。徐喜枝问。
跟着娘喽,做家务,织毛衣,十五六的样吧,就嫁人了,我嫁的都算晚呢,十七了才过他家门儿,可让我妈给我唠叨死了。
徐喜枝沉默着,望向门外的天空。
第二天,翠鸟又来找她,却发现她在自己的院子里摔红砖,翠鸟问你干嘛呢?徐喜枝没说话,递给她一小块儿石头,让她在地上写字。
字?
翠鸟愣愣的。
她想起十年前徐喜枝教给她的字,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根本不会写,她感到羞愧,站在原地红着脸,嗫嚅着:“哎呀……时间太久了,我每天干农活,照顾孩子,做饭,洗衣,我……”
徐喜枝没说话,只是蹲下来,在地上写,翠,鸟。
翠,鸟。
她的名字。
翠鸟沉默。
徐喜枝站起来,“每个人都应该会写自己的名字,翠鸟。”
翠鸟咽口唾沫,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碰着地上的字,像刻在大地上。
“这是……我的……名字。”
她不知道为什么,红了眼眶,“我妈说,生我的那天,外面的鸟一直叫,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鸟,但叫声很清脆,非常好听,她想,叫声这么好听的鸟,肯定是绿色的,像翡翠一样,所以我的名是翠鸟。”
她的眼泪掉在地上,晕湿了那片土地。
让孩子跟着我识字,徐喜枝在她身后说。
翠鸟抿抿唇,说,好。
那就是徐喜枝的第一个学生,陈向国。
陈向国最开始是不乐意的,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学的,其他孩子都在村头儿玩石头,抛上天空,再用手接着,他却用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
就算是跟着他爹去田地里干活,也比这有意思,这么小个院儿,只能看到一小片儿天空,哪有在旷野上舒服,一眼望去,天都望不到头。
他不乐意,跑了,被翠鸟拿笤帚抽。
他不乐意,又跑了,又被翠鸟拿藤条抽。
他还不乐意,又又又跑了,翠鸟哭着求他,学吧,孩子,学吧。
他没办法了,老老实实地跟着徐喜枝学写字。
很快,就传遍了,村里有个教写字的女先生,叫徐喜枝。
慢慢的,她院子里的孩子就多了起来。
而接踵而至的,是不断的麻烦。
这个孩子打那个孩子了。
这个孩子说那个孩子的妈是婊子了。
这个孩子说这个孩子是狗娘养的了。
徐喜枝疲惫不堪,勒令这些闹事儿的孩子不许上课,把他们赶了出去。
孩子的父母找她说情,她一概拒绝。
装什么装,她们在背地里说她,谁稀罕了。
都这年龄了,也没成家,指不定哪儿不正常。
村里慢慢起谣言,徐喜枝一律没听到。
翠鸟气愤的不行,但凡让她听到了,都要讨要个说法,次次被徐喜枝拦下来。
可没过多久,像是打她的脸,徐喜枝的儿子来了。
站在屋子里,比翠鸟高好几个头。
翠鸟一口水喷出来,惊愕至极。
“你……你儿子?”
徐喜枝淡淡地瞥一眼,说嗯。
刘旭明。
但刘旭明却不常跟她,只是偶尔出现一次,来的时间也不固定,翠鸟甚至问过,是亲生的,还是捡的,又或者认的。
徐喜枝说亲生的。
翠鸟问,那孩儿他爸呢?
徐喜枝没说话。
翠鸟想起十年前的一幕,问,麻烦还没解决吗?
徐喜枝看她一眼,摇摇头。
这也不是个事儿啊,翠鸟担心的很,她看刘旭明穿的不错,一看就是城里下来的,想着能不能说服徐喜枝回去,过上好日子。
可徐喜枝最大的特点,就是倔。
任由翠鸟怎么给她吹风,她就是稳如泰山。
翠鸟就算是鸟,也会累,她也赌气的不吹了。
这风就过去了。
可看徐喜枝不顺眼的人越来越多。
因为她说话不留情面,让人感到刻薄。
村里的人见不得孩子受批评,也见不得徐喜枝拿竹条敲她们孩子的手,恶言相向的更加厉害,仿佛报复似的要反噬在徐喜枝身上。
直到有一天,一个孩子朝她吐唾沫,骂她是野种,徐喜枝一怒之下,将他的掌心抽出血,事情瞬间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村民们朝她扔烂菜叶,鸡蛋,骂她婊子,任何难听话不要钱的往她身上砸,要不是翠鸟拦着,徐喜枝能让人活生生打死。
好在的是那时陈向国已经很大了,他往那儿一站,还真能唬住几个人,而翠鸟的男人也赶过来帮腔,扛着锄头,吼着看谁敢动手。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徐喜枝的教学生涯也告一段落。
唯一听课到最后的,她唯一的学生,就是陈向国。
最后结业的时候,徐喜枝给他手写了结业证书,还给他秀了一个前途似锦的荷包。
老人颤巍巍地把荷包从兜里掏出来,塞到廖远停手里。
荷包已经很旧了,字都看不清了。
老人抬眸,用浑浊的双眼看着廖远停。
再然后,就没有了。
日子平稳的过。
廖远停问:“您认识黄喜玉吗。”
老人茫然地指指耳朵。
廖远停不得不大声:“您认识黄喜玉吗?”
老人摇摇头。
她说:“很少……见……喜,喜枝,儿子……”她咳嗽着。
廖远停又问:“刘忠呢?”
老人点头,“孙,孙子,见几面……不记得了……老了……”
廖远停抿唇,“刘学呢?”
老人啊了一声,伸手朝下滑了滑,又往上抬,滑了滑,“好孩子……”她像是微笑了,僵硬的面部表情有细微的变化,“聪明……”
廖远停一愣。
他不确定地问,“您是看着刘学长大的?”
老人缓慢点头。
廖远停缓了很久。
他点头,说了谢谢。
离开时,陈向国坐在沙发上,朝他笑。
“廖书记。”
廖远停停下。
“以前小,许多事都不明白,现在大了,知道了。”他感慨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是徐老师教给我的。”
他艰难地站起来,走到廖远停身旁,“尽管我现在不人不鬼,但年轻时,我的确因为受到对大城市的向往与知识的熏陶,闯出一番天地,哪怕落得现在的下场,我也觉得没有白活。”
“徐老师告诉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他塞到廖远停手里一个很小的东西,廖远停低头一看,是内存卡。
他说,“这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
廖远停看向他,“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像是觉得这是个很无聊甚至很愚蠢的问题。
廖远停走后,老人从屋里出来,扶着陈向国坐下。
陈向国喘着气,“妈。”
老人嗯了一声,把汤递给他。
陈向国开始笑,笑到最后开始哭。
老人哀默地坐着,宛如一副黑白插图。
“能相信他吗?”陈向国问。
老人看向窗户,木板的缝隙透过的光。
“那是……喜枝……选的人。”
老人断断续续地,“我相信喜枝……”
再回头,陈向国已经喝完那碗汤。
他们是没有必要活着的人。
世界已摒弃他们,将无尽的痛苦倾斜。
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老人缓慢地走到院子里,坐在小板凳上。
夕阳西下,她哽咽着,将药丸塞进嘴里。
“喜……枝啊……”
翠鸟一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唯一的乐趣就是打麻将。
年轻时她经常拉着徐喜枝打麻将。
徐喜枝不会,就坐在旁边看。
一看,看几十年。
哪怕是老了,她也会在路口等她。
但她再也等不来了。
她一辈子的挚友,先她而去了。
她能做的,只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生命的尽头,帮上一把。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徐喜枝站在门口,扎着麻花辫,朝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