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讲道理。痛苦到一定程度,大脑开启的自我保护意识连本人都察觉不到。刘学怪自己、怪廖远停、怪天怪地后,治标不治本的闹剧最终结束。而他克制后遭受到的情绪反噬一股脑全倾泻在了致廖远停出事的凶手上。
如果廖远停福大命大劫后余生扛过来了,如果没有如果呢。
如果在那个飘着小雨的雨夜让一切戛然而止了呢。
明明这么想是晦气的,但他克制不住。
他像进入了一个圈套。
如果十四五的小孩儿可以开车杀人,他又为什么不可以。
他还有什么顾虑的?
无数阴暗恶毒的想法将他笼罩,像是将他围起来吞噬他的心智。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癫狂地质问,为什么受伤的是他?为什么受欺负的是他?为什么这个世界非要这样对他?
他竟也站在窗前点烟了。
刘学看着窗外的枝条,恍然大悟,他真是越来越像廖远停了。
每当廖远停这么站着抽烟看窗外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会想起自己吗?
烟没抽完,刘学不好这口。他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转转方向,像廖远停半靠着床头随手掐灭的样子。
他喊着誊出发了。去孤儿院。怀里揣了一把水果刀。
刘学说:“我让田宝伟把许兴亿喊出来,如果廖远停的车祸真是许兴亿导致的,你帮我摁住他。”
誊皱皱眉。他看着刘学,感觉他不一样了。
刘学察觉到他的注视,笑了一声:“还有,收集田二侵犯儿童的证据,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他们来到孤儿院,恰好看到田宝伟和田二拎着包袱。
田宝伟抬头一看,头皮瞬间发紧,下意识挡在田二跟前,拉着他慢慢后退。
这是要跑。
刘学眸色微暗,朝他们走去。
直到人走到跟前,田宝伟才想起来问:“你们……怎么又来了。”
刘学撇眼他的包袱,“田院长要去哪儿。”
田宝伟咽口唾沫,“回老家。”
“过两天再回。”刘学看眼身后一个个好奇探头的小孩儿们,“去田院长办公室吧,有点事儿麻烦田院长帮忙。”
田宝伟警惕地看着他,眼里的防备毫不作假。
有什么不一样了,徘徊在众人中心知肚明。
“就在这儿说吧。”田宝伟皮笑肉不笑。
刘学也不再推脱,“麻烦田院长把许兴亿喊出来。”
田宝伟抿唇,“喊不出来,自上次通话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我打过两次电话,都是正在通话中,他有意跟我断联系,你们找我也没用。”
刘学笑了,“田院长,跟我玩这套是没用的。你为了你的父亲背叛许兴亿,是你的孝,但你不会隐瞒上次的事儿是你的衷。既然你想忠孝两全,我成全你,你也要成全我,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田宝伟紧张地盯着他,不由自主打量这个看不清全貌的年轻人。
他跟上次来的男人不一样。
上次的男人气质矜贵清高,这次的年轻人却阴狠毒辣,像个亡命之徒。明明上次见面他还有些生疏,能让人看出破绽,这次却让人窒息。
田宝伟握紧手里的包袱,“我真联系不上他。”
“那就很可惜。”刘学看眼他身后陆陆续续回屋里的孩子,朝誊偏偏头,“那你就哪儿都去不了。”
田宝伟抓着包袱朝他们扔过来,拉着田二就跑,誊眼疾手快地飞踢他的背。田宝伟摔到地上滚了两圈,连带着田二绊倒在地,疼的直叫唤。
田宝伟拿起手机要拨打电话,刘学从怀里抽出水果刀,帽檐下只看到一双干净清澈的双眸,平静地让人惊恐。他的手有些抖,但指尖握的很紧。誊错愕地看着他,刘学提着刀走到田宝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人总是不到最后一刻不死心的。”
说完,他举起水果刀,锋利的刀刃朝下,直直朝下刺去。田宝伟头皮炸开,大脑一片空白。田二艰难地匍匐过来抱着刘学的脚腕,崩溃地扯着嘶哑的嗓子朝田宝伟大喊:“宝伟!宝伟!”
像是喊回了田宝伟的魂,田宝伟惊惧地缩到墙根边指尖颤抖,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出一身冷汗,面如土色,大喊道:“我说!我说!”
匕首在离他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下,明晃晃的刀尖映着田宝伟惊恐的神情。刘学缓慢地收回手,缓了两口气,收起刀揣进怀里,“我今天就要见到他。”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见……见不到了……”田宝伟哆哆嗦嗦的,“跑、跑了……有人要杀他,他就跑了……我也是知道信儿也才准备跑的……我还、还以为,是你们……”
刘学一顿,“谁要杀他?”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好像是说什么惹到不该惹的人,就跑了。”
跑了。
怎么会跑了。
“跑哪儿了。”刘学问。
田宝伟下意识支支吾吾,刘学步步紧逼,“我问你跑哪儿了?!”说完他突然恍然大悟,“他在等你是不是?他是不是在等你?你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有个帮手好得多……你是不是去找他的?是不是?”
田宝伟痛苦地抱着脑袋:“别问了……别问了!!!”
他像是最后一丝生机和绝路也被堵死,癫狂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有种就杀了我!”
“我不杀你。”
面对他的疯狂,刘学反而冷静的多,他蹲到田宝伟面前,眸色深处漆黑一片,“你带我找他,找到他,你和你爸远走高飞,没人管。我找的是凶手,制造那场车祸的凶手。”
他顿了顿,“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是我男朋友,是我的爱人。你和他无冤无仇,没理由害他,所以我不杀你。你是听人办事,我知道,我不为难你,我们互相体谅,达成最后的信任,可以吗?你帮我找到许兴亿,我就放过你们,要不然你们真得替他去死,你,和你爸,都要死。”
“最后一次。”刘学压低声音,循循善诱,“你也全了忠孝,不需要再做什么。”
田宝伟呆滞地看着他的眼,那双眼清透明亮,像一眼泉,深入了才知道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他感觉自己掉进了陷阱,中了迷幻计,所有思路都跟着对方走,没有神智。
那双眼冲他笑,“不论对方是谁,能共赢的就是合作伙伴,不是吗?”
田宝伟看看他,看看跪在一旁默默流泪的父亲。田二龟裂粗糙的手指抹着眼角,沧桑疲老的无可比拟。接受到他的视线,田二仓促地笑,像枯树皮崩裂开来。
许兴亿有间公寓,附带一层地下室。
这个地方只有田宝伟知道。
因为他要服从许兴亿的指令,将孩子带过去。
车上,田宝伟看着窗外的风景,忽然道:“我一点都不后悔。”
刘学看向他,他像在回忆从前过往,自言自语,“好像总是个头了,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要结束了,哈哈哈。”
刘学问他:“为什么不后悔。”
“为什么要后悔?”他扭过来看刘学,“多少人说我心术不正,我只是坐实了而已。这世界上的坏人那么多,多我一个也没什么,再说,我过的痛快了,我真的过上了我想要的,我有钱了,我有面子了,我被人高看一等了,要不现在还在捡垃圾,还在受冷眼……你看,你们都喊我田院长,田院长……”
但他再也当不了田院长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又回归到从前了,回到那个被人嗤笑的丑八怪了。
到时天已经很黑了,再有几里就出市区了。小区看起来很老旧,连个门卫都没有。刘学环顾四周,眉头深皱。田宝伟解释,“没骗你。我第一次来也以为自己走错了。”
他们七拐八拐,来到最后一栋单元楼,田宝伟看眼刘学,上前一步敲敲门。
非常老旧的防盗门,门窄,一次只能过一个人,掉着铁锈。旁边的墙皮也翘着角,楼梯扶手更是满满几层灰尘。
不出三秒,里面的人也敲敲门。
田宝伟见状又敲,敲两下停两下。
紧接着,门就开了。
许兴亿穿着整齐,背着个黑包,嘟囔道:“这么晚……你进来干什么,出——”
田宝伟抵着他走到屋里,许兴亿晃了一秒神,还不等刘学进屋,扔了行李箱就跑。
刘学一把推开田宝伟,许兴亿身材瘦小,行动灵敏,像个猴儿似的窜到房间里。刘学握着门把手拧不动,知道从里面反锁了,一脚踹门上,木门裂了个缝,誊拉开他,又踹一脚,连带着门框轰然倒塌。刘学一个箭步冲到屋里,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什么都没有。
窗户大开,乎乎敞着风,笼着夜色,纯白的窗纱随夜风飘荡。
刘学握紧手里的刀,气的喉咙哽着一口血。他跑到窗边看,咬牙切齿的一声,“追。”
誊瞬间消失不见。
见状,田宝伟抓着田二就跑。恰好有人进小区,田宝伟以身截停,将驾驶座的女人揪出来,赶着田二上车。他手忙脚乱地踩油门,刘学顾不得三七二十一,猛地飞扑到车顶。田宝伟操了一声,大吼:“你他妈不要命了!”
车迅速冲出小区,风阻很大,刘学像青蛙似的趴着,紧握手里的刀,狠狠砸向车窗。破裂声随之而来,紧接着又是一下,田二吓得缩在车的另一头说不出话。
“疯子,真他妈是个疯子。”田宝伟看眼倒车镜,加大油门,眼里显出阴毒,“找死。”
深夜郊区很少有人经过,他将车开的七扭八扭,试图将刘学甩下来。刘学眉头紧皱,帽子被吹飞,口罩勒的脸生疼,他咬着下嘴唇,胸腔哐哐往里灌风,让他恶心,干呕,想吐。
使尽全身力气,他砸了第三下。车窗应声而碎,一地玻璃碎片。他不敢松手,只敢用一只脚试探着往碎了的车门处挪。
田宝伟看眼倒车镜,猛地将车停下,急刹车的惯性让刘学至车顶滚到车前摔到地上。田宝伟冷笑一声,打了方向盘,从他身边疾驰而过。
下一秒,又是一声急刹,他被逼停。
刘学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再看,是誊。
誊抓着许兴亿下车。刘学连忙一瘸一拐地过去。
田宝伟见状握紧方向盘,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放我走。”他哑着声音说。
许兴亿闻言笑了一声,看着刘学道:“小伙子,放了他吧,你们要抓的是我。”
刘学摔的不轻,胳膊、腿均擦伤,流着血,“我是答应放你走,但我没说同时放你们走,你和你父亲,只能走一个。”
誊抓着许兴亿塞到车里,下一秒,田二突然下车了。
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走,所有人都看着那个佝偻的身影,田宝伟喊他:“爸!爸!”
田二走的很慢,但很坚定。他一步步走到不远处停下,刘学定睛一看,坏了。田宝伟下车跑过去找他,还没到跟前,就看他举起那把刀,放在颈边,回头望了眼田宝伟。
他站在黑夜里,车灯只能照到他的身影,看不清他的面容。田宝伟的腿都软了,他一步步朝田二爬过去,脑子一片空:“爸……爸……”
田二说:“宝伟。”
他混浊的双眼其实已经看不清田宝伟的容貌,但他的样子一直在他心里。
斜斜的眼,小小的个子。
一如几十年前,他不嫌自己又脏又臭,比猫爪还小的手掌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指。
他这一辈子大多数都在奔波,自尊心自信心大大受挫,哪怕是后来田宝伟发家了,他对着女人也发自心底的害怕、畏惧,仿佛伸出的手是在扒自己的衣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破败、难堪、卑贱,比杀了他都难受。但他又抵抗不住从未尝过性的诱惑,异性的芬芳,就将恶魔的手伸向懵懂无知的孩子。
他深知这样不对,可他完全控制不住。
就像踩烂一朵白花,有了第一朵,接下来的无数朵都无所谓了。
很少人能抵抗住自己的欲望,他摸向的地方不是女孩儿的阴道,而是他从未探知过的宝藏,是他空虚内心虚妄满足的快乐,是他几十年的自卑与贪婪。
漂亮的滑动,锋利的刀刃从左至右,像划开一片破烂的叶子。献血喷涌而出,田宝伟疯了似地冲过去抱着他,痛哭流涕,试图用手堵住源源不断的血流。田二闭着眼。
不会再有任何人以他威胁自己的儿子。
田宝伟的痛哭响彻云霄。他跪在地上抱着田二的身影像黑色的墨,映在刘学的眼睛里。
他后退两步,睫毛微微颤抖。
许兴亿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乐呵呵道:“这老东西玩不少,也算死得其所。”
誊看向他,他一脸无所谓,眼尾上挑,鹰钩鼻,看人时非常不舒服。
“其实被你们抓到也好,起码你们不会杀我。”他慢悠悠地伸个懒腰,抬抬下巴,“大晚上戴墨镜,鬼都比你看得清。”
誊微微眯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阴影处,一个身影缓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