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届选举,这是一个体制内很常见的词。领导因各种各样的情况被双规下马腾出的位置不叫换届选举,它是指本届人民代表大会选举的国家领导人员、组成人员任期已经满了,可以换新的了。最终以参加换届选举的人数投票而决定,简而言之,票多者胜。
它有自己的一套规章制度和详细流程,虽不少人依旧认为操作空间很大,但相比于潜规则,真正靠拉拢人心而被选举出的领导更让人感到害怕,因为这意味着大部分的人都支持他,那么小部分不支持他的人,在换届成功后,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他要扶持支持他的人上位,你在这儿呆着,就挡了别人的路。
特别是对于像邓淮一样的人来说,这样的人上位,于其他同志、于百姓、于下属,都是一种痛苦与折磨。
换届失败的消息柏佑清一早告诉了廖华恩。两人虽对此都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心凉半截。他们沉默地坐在茶楼里,身侧只有那壶袅袅的炊烟。
“接下来怎么办。”柏佑清看着他打趣,“看来老天爷这次没有站在我们身边。”
廖华恩倒了杯茶。
“邓淮有他舅舅的势力本就猖狂,现在又有新领导相助,这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怎么过都是过。”廖华恩又倒了一杯,推给了他,“喝茶。”
柏佑清看着他的神色,笑了:“你倒是不慌。”
“邓淮的舅舅与当地黑社会有分不清的关系,猖狂,只会加速他们的灭亡。”
“那可不一定。”柏佑清不认同,“当初扫黑除恶打击的多厉害,还不是把他们留下了。”
廖华恩突然想起唐新民和富贾军落马后新上任的两个副职,迄今为止,他们依然兢兢业业,坚守自己的岗位,尽管邓淮对他们多次示好,威逼利诱,他们也没有向他投靠半分,反而越发避嫌,将自己的每笔支出,人情往来,都理的清楚、明白、透彻。
这个世界上唯有一种官员让人没有办法,那就是清官。
他们两袖清风,一心为国,为党,为百姓,为人民,内心固守,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无欲则刚。
连邓淮都拿他们没办法。
廖华恩看着他们,就仿佛看到刚入仕途的自己,看到他们,就感觉到在光看不到的角落还有一线生机。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有些恍然明白当初廖远停说的那六个字,功成不必在我。
几十年前,他在选择的岔路口走错了路,一朝奋斗至此,看透了人生,也参悟了人生。后来受儿子影响,他恍然间仿佛又站在了那个岔路口,和年轻的自己并肩,几十年后,他竟会选择一条在当初的他看来十分愚蠢的道路。
“你信不信命。”他突然说。
“不信。”柏佑清莫名其妙,“怎么,你信?”
廖华恩摇头,“不信。”
“那你还问。”
“但我信天意。”
“什么意思?”
廖华恩笑了,“去年我查出了肺癌中晚期,宋院不让我隐瞒,我跟他讲,别对婧婧说,可以对远停说,只是对他也不要说实话,往轻了说。宋院说如果我不抓紧时间治疗,顶多再活两年,今年,是他说的第二年。”
柏佑清震惊地看着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你都没跟我讲?我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你都不讲?”
“前段时间我再去检查身体,他又说,情况虽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我还能再活两年。”廖华恩好笑地看他一眼,“暂时死不了。”
“说什么话,抓紧治疗!”柏佑清抓着茶杯一饮而尽。
“老柏。”廖华恩很平静,“我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
“别说这些丧气话。”柏佑清竟感到自己词穷。
“这不叫丧气话,我想的很明白。早在远停出车祸的时候我就想了,我和邓淮,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他撞了我儿子,我就要他死。后来我和婧婧离婚,让她净身出户,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当时远停的对象刘学恰好找到我,我便让他答应我,如果有天我离开了,我希望他能认婧婧当干妈,他当时的表情,很不解。”不知道为什么,廖华恩想起刘学小狗似的茫然的表情,竟一时感觉可爱,他笑道,“他可能不理解为什么我不赞同他和远停在一起,但愿意让婧婧认他当干儿子。”
他笑着摇摇头,“远停像我,犟。打一开始,我就知道他认定的人,不会再变。但是我不甘心啊。”他叹息,“认他当干儿子好一点,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才不会有人说闲话。”
柏佑清感叹着他的心思,“可怜天下父母心。”
廖华恩重新给他倒了茶,“以前我觉得为人丈夫,给妻子创造良好的生活条件是首要,为人父亲,给儿女指明正确方向是首要,倘若真的不幸离开,一定要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经济资源。但远停的事告诉我,在这个位置上,留什么都不重要,老柏。”
他看着柏佑清,“给年轻人留一条光明的路,才最重要。”
他不担心邓淮背后的势力上位,他只要做到他该做的。他也不怕死,他是为了儿子的理想而奋斗,虽死犹生。在这一刻,几十年前的他与自己相重合,他做出了新的选择,获得了重生。
他不信命,所以他依然选择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但他信天意,所以他相信,他之外,还有他。
柏佑清张张嘴,许久以后,才豁然地笑道,“华恩啊华恩,没想到,最后竟成你说服我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举杯畅饮。
很快,廖华恩与柏佑清就邓淮近些年的所作所为进行了整理,他们知道,现在是选举刚结束,还有转机的余地,再加上即将到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越往后拖,形势对他们越不利,唯一遗憾的是西山监狱那边依然杳无音信,这是他们最大的把柄,却没能给他们最后一把助力。
廖华恩将郑璇明写的详细的扶贫造假报告复印了一份转交给廖远停,廖远停与他一碰面,知道了他和柏佑清要联名举报邓淮,连忙将自己的所查所得也都交付给他,父子俩一对视,廖华恩拍拍他的肩,什么都没说。
晚上的时候,他回了趟家,找苏婧。
苏婧对于他的到来已经见怪不怪。电视放着新闻,他看了一眼换成其他频道,坐在沙发上握住苏婧的手。苏婧本能地觉得他有点奇怪,但看他神色如常,又看不出有什么端倪。
“你没事儿吧?”她不放心,还是问了一句。
“没事。”廖华恩低头细细摩挲她的手,“护手霜好用吗?”
苏婧嘴硬道:“一般般。”
廖华恩看着她,举起她的手背在唇边亲了一口。
苏婧登时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疯狂地抽纸擦手背,恶狠狠地吐槽:“你要看就看,整什么这恶心人的一出。”
廖华恩等她擦完,又拿着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一下。
苏婧:“???”
她使劲挣脱:“你给我松开。”
廖华恩松开,她又擦,擦完廖华恩又亲她,循环往复三四次,苏婧崩溃了,她捶了廖华恩两拳,没动了。
廖华恩哈哈笑,抽张卫生纸给她擦擦。
第二天一早,他将汇报资料向上递交,却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异,廖华恩莫名其妙,直到见了秘书,李海顾不得尊重,连忙把廖华恩推进办公室,神情复杂又难言,廖华恩坐下,说:“说。”
李海张张嘴,又闭上,干脆把手机递了上去。
不雅视频和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视频中的内容不堪入目,呈偷拍视角,跟他之前收到的一模一样。他看着底下的转发和评论,出乎意料地平静问:“查了吗。”
李海感觉自己喉咙塞了一块儿石头,“……孙、孙副市长……孙昭。”
廖华恩点头,“你先下去吧。”
偌大的办公室就剩他一个人,他安静地点了根烟,随后猛然吐出一口血。
血溅在文件上,他叼着烟抽纸擦干净,把地也擦干净,将卫生纸扔进垃圾桶,看着不远处笔筒里放的钢笔。
过了片刻,他将钢笔拿出来,笔尖停留在稿纸上,细想他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
他都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