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你嫂子还说,这辈子的遗憾是没能再要个儿子,安华这闺女性子软,又不大懂事,我和你嫂子总是怕她在外面受欺负。”他挑明道:“看看你和弟妹、远停都有没有意见,要是大家都不介意,我就认远停当个干儿子……”
这是廖华恩第一次对上苏婧的视线,两个人挨着坐,距离却有万千。她刚进房间时,廖华恩的余光看到她包包上的挂坠,奶白色的流苏,随着步伐轻微晃。他突然没来由的紧张,下意识翻出手机看黑屏中自己一丝不苟的发,他怕他显示出狼狈,怕她看出或嘲笑他过的不怎么样。苏婧比他坦然地多,只是一进屋目光就落在了廖华恩身上,是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和磁场,让她不得不承认尽管两个人的结局不太好,但在这种时刻,这个相伴了几十年的男人是她习惯依靠的方向。
如刘学所说,他瘦了,显得眉眼更加凌厉难以靠近。他站起身,拉开了椅子。如同之前一样,苏婧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只是以前她会朝他笑一下,今天却没有。
廖华恩对上苏婧的视线,漂亮的瞳孔里是毫不掩饰地疑问和反感,以及一点疏离,但是这种讨厌的眼神让他很受用,仿佛两个人还没离婚。这个眼神,他从年轻看到年长,因为无论他做什么,苏婧都不赞同,特别是牵扯到廖远停,但她也拦不住廖华恩,廖华恩知道她不会同意便很少和她讲,她就会像局外人一样茫然并埋怨。
她描了眉,点了唇,不算盛装出席,但依旧用心赴这场约,不让他难堪。礼节上,苏婧从没有出过错。有时候廖华恩还需要听她的办事,这也是廖华恩十分欣赏她的地方——她永远知道自己是谁,应当做什么事。她只是被他限制于当一个阔太太,格局却并非如此。
场面安静地有些尴尬,苏婧主动虚虚地握住廖华恩的手,笑着说:“我和华恩也老了,孩子一大就不听我们的了,远停又自小是个有主见的,我们做父母的也强求不来。他要是愿意,再好不过,要是不愿,可能也有自己的顾虑,最主要,得看他。”
说完,她想收回手,却猛地被廖华恩反握。她惊了一下,不留痕迹地挣了挣,廖华恩却和她十指相扣。
她羞怒地看着他,他一如之前的模样,没有给她一个眼神,就是不放手。
这个无赖……
男人的手掌宽厚温热,很有力度,常年拿笔的指腹有着积累的老茧,以前都是苏婧定期给他擦些药膏保养,才不至于干巴巴地划着让人痛,现在那老茧又厚了许多,她忍不住打量起他的着装,状态。
廖华恩察觉到她的眼神,微微挑眉。
苏婧不再看,转眼看向廖远停。
廖远停知道苏婧是在替他拦,他看了一眼他的父母,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却也在廖华恩的眼里看到了意外。他竟然也在意外。廖远停不得不看向柏佑清。他知道廖华恩背后的靠山是他,如果是廖华恩向他推荐自己,理所应当,但如果廖华恩并不知情,柏佑清又为什么冲着自己来?干儿子,这种亲昵的身份并不少见,甚至在官僚主义中这如同饭局一般寻常,是私底下看不到的家宴。
——“干儿子?什么是干儿子?”
“干儿子就是字面意思。在农村,如果孩子身体不好,或者有种迷信的说法是体质太阴,就会认一些八字较重或者较为相合的长辈为父母,希望借他们的能量留在这个世界上,无病无灾,平安健康。”刘学看着廖远停,“但你们官场上认的干儿子,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廖远停没有确切点明,只说:“每个人认亲的目的不一样。”
“那他认你是为什么?就像他说的,怕柏安华受欺负?”窦静云纳闷,“还有这种说法,那我能不能认彦晞当干儿子?”
“你该问的是他的亲生父母。”廖远停消灭他的异想天开。
“你答应了吗?”刘学关切地看着他,他没多少经历,也不懂官场上的复杂,但身为自小就是村里老一辈迷信的讨论对象,刘学耳濡目染,十分担心他们这种认法会对廖远停产生一些玄学上的影响。
“答应了。”
廖远停回答,“他这层关系或许会用得到。”
刘学点点头,有些担忧。
“不会有事的。”廖远停摸摸刘学的脑袋,“别担心。”
廖远停答应认柏佑清为干爹,谁都没想到。以他以前的孤傲,没站起来直接走人就已经是最大的教养和礼貌,以至于连正在被抓着手的苏婧都惊讶的忘了挣扎。后半场的饭局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度过,临走时,柏安华对着廖远停叹气,装模作样道:“完啦……这下成兄妹了……看来我们是真的没缘分啊……哥?”廖远停笑笑。柏安华怂怂肩:“谁知道老头子一天天都在想什么,还拿我当借口,老天,都多大的人了,突然多出来个哥哥……”她揉揉想不明白且发痛的脑袋,“我一定要发朋友圈好好吐槽!”
“可以吐槽,朋友圈还是算了。”廖远停提醒她,“别被有心人看到。”
“噢,也对,那好吧,”她看着等待她上车的母亲,“那我先走了,哥——哥——再过年,可得记得给我发红包了!拜拜!”
送柏家人走后,剩下他们一家三口。廖远停看着牵着手的父母,表情有一瞬的凝固。但他看苏婧没有抗拒的意思,也就没多问。他率先离开,就剩苏婧和廖华恩站在夜风里。
“松手。”
“我送你。”
“不需要,松手。”
廖华恩深深地看着她,苏婧感到可笑,她捋了把头发,细瘦的手腕仿佛一握就碎,目露嘲讽:“不是吧廖华恩,四五十的人了,学人家二十岁年轻小伙子?”
廖华恩克制了一下眼神,说:“我送你。”
苏婧无语:“啧,你怎么听不懂人话?我们已经离婚了,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不需要送我,谢谢你的好意。”
“你知道我的,婧婧。”廖华恩松开了她的手,“让我送你回家。”
苏婧看着他决绝的眼神,以她这几十年对廖华恩的了解,他此刻的松手不是放弃,是警告。她想甩他一耳光,让他滚蛋,但她也知道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忍一忍,像之前一样,否则大庭广众之下他能把她扛进车里,她领略过他的手段,不敢轻易挑战。
她妥协道:“可以。”
车行驶的方向却不是家里,而是某一处公寓。
对上他的眼神,苏婧说:“我没和孩子们住一起。”
“他们不让你住?”
“怎么可能。”她匪夷所思,“无论是廖远停还是刘学,都找过我,是我自己不愿意,两个孩子很孝顺的好吧,哪有你想的那样……你就没把人往好里想过。”她叹口气,“虽然刘学是个男孩儿,也才十几岁,但他和廖远停已经成家了,当长辈的就不该掺合孩子们的生活,否则会产生矛盾。他们的父亲已经早早缺席,我除了多挣点钱,等将来以后留给他们,我想不到其他的补偿方法。廖华恩,一个对孩子不够友好的原生家庭,最应该感到愧疚的是两个大人,而不是让孩子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
她想起刘学跟她说的话,希望廖远停能感受到一点父爱的希望,旁敲侧击地劝解他:“如果一个家长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不知道身为家长应该做什么,就不应该要求他的孩子理解他甚至是原谅他,任何想要成功的事情都是不平等的,因为你要先付出,才会有回报。”
廖华恩没说话。
车到楼下,苏婧打开车门,廖华恩再次抓住了她的手。
苏婧无奈地看着他。
“我想上去喝杯茶。”廖华恩说。
苏婧笑出声,手搭在车顶,弯腰看他:“你是想上去喝茶,还是想看有没有其他男人的踪影?”
彼此之间互相了解实在是太不好了。廖华恩干脆也不装了,拉开车门下车,“方便吗。”
“不方便。”
廖华恩点点头,错开她径直上楼。
苏婧:“……”
一室一厅的小公寓,装修简约,家具很少,能看出来公寓的主人行动轨迹很简单,阳台上放着一张躺椅和小茶几,上面摞着几本书,廖华恩环视后朝卧室走去,苏婧连忙拦他:“你干什么,你有没有礼貌!”
廖华恩推开卧室门,不大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和衣柜,和客厅的装修风格一致,很清新,没有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他心情愉悦,却在转身的瞬间顿住。苏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腾地就红了,她想关门的手刚伸出去,廖华恩就拿起床头柜的相框微微凝眉。
片刻后,他放了下来。
苏婧跟着他走到门口,掩饰尴尬似的调侃,“怎么,茶不喝了。”
廖华恩停了一秒,开门走了出去。
苏婧关上门,看着空空如也却被强势造访过的小居所叹口气,她拿出鞋柜里的拖鞋换上,门在此刻被敲响。她莫名其妙地转动门把手,刚打开,就被人捧着面颊亲吻,她瞪大眼,保持着开门的姿势傻了。廖华恩深情地看着她,苏婧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是她疯了还是廖华恩疯了,她只感到心跳加速,让她喘不上气,她一时想了很多:他真要玩年轻人那套?多大人了还接吻?他的舌头又湿又热,好恶心。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她猛地推开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喘息,嘴唇红润有光泽,指着门:“滚。”
她气息不稳,湿润的眼眶看着廖华恩,里面又羞又怒:“我让你滚!”
她的声音在颤,廖华恩深呼吸,有些喘息地看着她,反手关上门,向她走近。
“你想干什么?”苏婧一步步后退,用嘲讽掩饰自己的惊慌,她摸着兜里的手机,却不知道该找谁,能打给谁:“不是吧廖华恩,真当自己还年轻啊?”
廖华恩两步走到她跟前,顺手摁灭了客厅的灯,房间陷入一片漆黑,苏婧看不清他,只能听到两张嘴唇相碰,唇齿间黏腻的水声,她呼吸不上来,挣扎着逃离,廖华恩强势地压近,逼着她走进卧室,苏婧抬腿就想踹他的裆,被廖华恩一把搂住砸在床上,他说:“你年轻时就只会这招。”
“廖华恩!”苏婧又急又怒,眼角的泪流出:“你想干什么?你想羞辱我吗?”
廖华恩对这里不熟悉,摸不到纸,他胡乱地抹掉她的泪,手上的老茧划的苏婧脸疼,她拍开他:“疼死了!别碰我!”
廖华恩沉默一秒,脱下外套,用里面柔软的布料轻轻擦拭她的眼角。
“我放张合照怎么了?”苏婧忍着眼泪挑明道:“我放张合照就是对你还有感情吗?别痴心妄想了,我只是要时刻提醒自己,别忘了我现在的悲惨是谁造成的,别让我一时心软就原谅你对我做过的事!”
廖华恩静静地听着,说:“别哭了。”
苏婧说:“我哭不哭关你什么事?”
廖华恩说:“苏婧,我很爱你。”
他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苏婧阵阵发麻后瞬间涌出恶心,她笑着说:“廖华恩,你也配提爱。”
廖华恩心头一颤。
他像是无措了一下,然后从床上下来,捡起外套,开门走了出去。
随即又是一声关门声。
苏婧胸腔起伏不定,拿起床头柜放的相框猛然砸在地上。
眼泪无声落下,她捂住脸,眼泪便从指缝中流出。
过了许久,她又起身捡起那张合照,放进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