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轮深秋,别墅里的人都添了衣服。外面下着雨,窦静云磕磕伞,指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彦晞:“小彦晞,给窦哥倒杯水。”彦晞立马屁颠屁颠地跑去倒水,窦静云坐在沙发上,环视了一圈,“家里就你自己?”彦晞把茶杯底递给他,摇摇头,“还有面具哥哥和誊哥哥,面具哥哥在给我改作业,誊哥哥在铲猫砂。”窦静云点点头,廖远停和李单去上班,刘学去上学,周梅估计去买菜了,这里看起来人多,实际上只有晚上大家才会聚在一起聊天吃饭,其余时间都是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他揉揉眉心,彦晞坐在他身边:“窦哥哥,你去哪里啦?”
“办了点事儿。”他摸摸下巴,这时候誊来了,窦静云一嗓子喊着他:“誊,来来来。”
誊因体质原因有些怕冷,别人加了夹克,他加了保暖衣,让瘦成条的身体看起来有点肉了,他走到窦静云跟前,窦静云一把拉住他:“你酒量怎么样。”
时间倒回几十个小时前。
廖远停出院的事一经暴露,络绎不绝的人赶来看望慰问,几乎踏破他们家的门槛。为了避嫌,其余人全都上了楼,就留廖远停和李单在楼下,在迎接了无数千篇一律的客套以及拜别了无数虚情假意的寒暄后,大家都沉默地坐在沙发上。
“没人了吧书记?”李单瘫在沙发上,“水都喝了八杯了。”
周梅哭笑不得:“地也拖了八遍了。”
“老子都躲楼上一天了。”窦静云伸着懒腰,“腰都快躺断了。”
廖远停看着一摞又一摞的补品:“但你们的年终奖有了。”
众人:“……”
四下散去,廖远停看着窦静云:“跟我去书房。”
他们来到书房,廖远停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儿交给他:“这是之前统计的民营企业家的联系方式,其中有一部分愿意考察彭怀村及茂德村的经济发展,历年及最新的土地政策改革、审批制度文件等的重要内容都摘取在了里面。你和他们联系一下,以投资入股等方式和乡镇党委书记唐昀谈合作,有可能用到的联系方式都在里面。”
窦静云捧着那厚度适中的黑本,仿佛看到了巨大的酒窖:“民营企业家,投资,合作,大哥,你怕不是要我喝死在内地。”他叹口气,“还想着拉经济呢?”
“经济是一方面。”廖远停说:“探探他们的口风。”
这是窦静云最擅长做的事,当一个年纪轻轻的企业家。他有足够的资本和阅历,穿衣打扮,行为举止,自身带的气质,都能看出不是一般人。
窦静云拍着誊的肩,“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呆在这儿了吧,每天有不同的身份要扮演,跟演戏似的,说真的,这一切结束,我准备进军一下娱乐圈,以哥现在的演技,第一年初露头角,第二年就是影帝,哥还有钱,能自己给自己投资,到时候让你演个沉默寡言的杀手,杀手演杀手,多有意思。”
他在澳门的日子一成不变,上面还有长辈压着,干点什么都被看着,在内地不一样,他想是谁是谁,想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他想,他还可以当一天彦晞的爸,刘学的哥,以及做生意的绅士。
他兴致勃勃,斗志昂扬,对前路美好的演戏生涯充满希望,还给誊安排了新的身份,就是他的保镖兼挡酒机器。
回到家的刘学对这一安排很不满意,他觉得有点欺负誊。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视角里的誊都很强大,不会受欺负,但刘学觉得不能因为他强大就肆意压榨,不然就是欺负。可能出于一种知道誊应该有个不太好的童年,同病相怜的角度,刘学有点照顾他,以至于让李单吐槽他偏心。
但窦静云是誊的前任雇主,誊又没有拒绝的意思,刘学就默认了这一安排。晚上大家吃饭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云淡风轻地说这个星期要开家长会。
欢声笑语的餐桌瞬间一片沉默。
他现在跟的是以前的进度,已经到了高三上学期,马上开百日誓师大会,在此之前还要开一个家长会,由班主任一对一座谈家长,聊孩子的学习情况,对今后的学习安排及考哪所大学进行详细交流。
在座的人面面相觑,显然这是一个比调查还要难以解决的事情,连廖远停都选择了沉默。
刘学莫名其妙,不知所以。
廖远停倒不是不愿意去开这个家长会,是他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开。他去开,把刘忠放哪儿,刘忠去,又是以什么身份,他现在连吃饭都不愿意跟他们一桌。而且要廖远停怎么向刘学解释,你哥之所以愿意来,要求就是不能说出他是谁。但如果他们都不去,又能让谁去?刘学又想让谁去?
清官难断家务事,廖远停嘴里的饭都没滋味了。
“你们……怎么了?”刘学咬着筷子看着他们,廖远停沉默他能理解,或许不能全然知道,但能猜个大概,只是剩下的人为什么沉默?
李单看看周梅,又看看窦静云,窦静云表示自己不愿当这炮灰,最终还是由李梅带点苦口婆心的意思劝,说:“不复读一年吗?”
刘学惊讶:“复读?”
周梅为难地笑笑,李单嗐了一声,说:“那天周姨看到你的卷子了,在那儿发愁呢。”刘学噢了一声,了然了。周梅怕他误会,连忙说:“我这当妈的操心习惯了,我就想着复读一年会不会好一点?毕竟这天天这么多事儿,都占用你的精力和时间了。”
“考考试试嘛。”刘学安抚地拍拍她的胳膊,小声说:“没关系的周姨。”
关于刘学的学习问题,廖远停想来想去还是找了刘忠。刘忠对于调查的事参与较少,他们有什么事情能不麻烦他就不麻烦他,真实身份上他是刘学的亲哥,就是廖远停的哥,虚假身份上他是廖远停的朋友,虽大家共处一室,和睦相处,其乐融融,但身份的阶层依然约束着部分言行举止,所以无论是李单还是周梅,也很少找他。
刘忠在家里的存在感很低,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他会做一些手工。是奔波在外时练出来的,他面容特殊,不好找工作,年纪轻轻的岁数,只能藏在家里捯饬些木工或者编织用以糊口,材料可以通过网购,卖出也可以通过网络,多年发展,他已有了自己的进货和销售渠道,所以大部分时间在家,这也是只能他负责彦晞作业批改的原因之一。
廖远停敲响他的门,刘忠拉开椅子给他开门。二人独处时,刘忠很少带面具。那上面还有刘学画的笑脸,他用透明油刷了一层,以保黑色水性笔不会掉色,面具带的时间不长,次数不短,廖远停看到他把面具泡在了水里,可见珍重程度。
他在桌前忙活,只开了一盏台灯,见廖远停有话要说,又开了顶灯。
两个人相视无言,刘忠扭曲的面部肌肤让他不擅于与人长时间对视,廖远停适时地移开目光,开门见山道:“刘学要开家长会。”
刘忠愣了一下,点点头。廖远停说:“哥,我希望你去。”
廖远停鲜少明确地摆出低姿态。刘忠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桌上沉浸在水里的面具,那个笑脸在灯光的照耀下看起来格外讽刺。他摇摇头,“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廖远停不了解他,话不敢说重也不敢挑明,“如果刘学知道你就在他身边,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找你。”
“他们会笑他。”刘忠的态度很坚决,目光很坚定,那是一双清秀又干净的眼。如果不是毁容,他应当是一个清俊的年轻男孩儿。
“你们早晚要相认。”廖远停试探他的态度:“刘学很聪明,瞒不了多久。”
“我可以离开。”刘忠笑笑,表情很狰狞,语气很温柔:“我不会去的。”
廖远停明白了:“你从一开始就没想和刘学相认。”
“我只是看他过的好不好。”刘忠侧面肯定他道:“你把他照顾的很好。”
廖远停不甘心。他想象不到刘学知道刘忠不愿和他相认时会有多伤心,他冷静而又不容拒绝道:“爱情代替不了亲情,每个人都会老去,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找到你是刘学的愿望,否则他会遗憾一生。我明白你的苦衷,但这么多年过去,你既然没有放下他,我就希望你能放过自己。”
刘忠很欣慰地笑笑,他移开目光,看着桌子上未成形的摆件,“你觉得遗憾是什么?”
廖远停皱皱眉。
“是得不到?还是得到了又失去?”刘忠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那张面具扣在脸上看向廖远停:“是将生活推向原本不属于他的方向。”
他轻声说:“我在,那段令人痛苦的岁月就在,我是生活在过去的人,我不想时时刻刻出现在他面前,提醒他以往的经历和遭遇。他找不到我,我的名字,我这个人,都只是一个代号,一个模糊又缥缈的印象,他看到我,痛苦就化为了实质。我之所以答应你,只是想看看他过的好不好,有我没我,生活都要继续。”
刘忠放下面具,神情很柔和,“爱情代替不了亲情,但亲情不是无所不能。我没有做到一个哥哥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唯一能做的就是守护和不打扰。通过这几个月的相处,我能感受到你的为人和真心,廖书记,不用为此感到遗憾,我谨代表刘学的哥哥,这个世上他唯一的亲人,祝福你们。”
他弯下腰,向廖远停鞠躬:“谢谢你对我们的包容,谢谢你的良苦用心,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