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远停醒了。刘学冲到医院的时候依然被拦在门外。他撑着墙,后知后觉地手脚发软,透过玻璃看到医生围在病床前说着什么。汗打湿他前额的碎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病房内,试图读懂医生的唇语,从缝隙中看到一丝廖远停。
消息是苏婧告诉他的。但他来时苏婧离开了。
没多久医生就出来了,刘学赶忙过去问情况。医生说人是醒了,但还需要多观察,具体什么时候脱离危险,还是个未知数,得看他的恢复情况。如果能将危险期度过,就可以转普通病房了。
刘学没听懂,“为什么醒了还没度过危险期?”
医生言简意赅道:“大脑醒了,身体没醒。”
刘学愣愣的点头。
医生走后,他看着那扇带着窗户的门,挪不动半分。无神地望了会儿,他去了走廊,坐在长椅上。
他抓了抓头发。
他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了。那种想杀了整个彭怀村,弄死每一个欺负过他的人的痛苦卷土重来了。
他想不明白廖远停到底干什么了。他到底是有什么天大的本事查到了什么样的机密,让人想弄死他。
廖远停。刘学望着那扇无法推开的门,眼眶湿润,却笑了一声。
他知道廖远停醒了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仅凭着唯一没有崩盘的,最后一丝理智冲到医院。但事实是,他依旧命悬一线。是他隔着千山万水开了一枪,没有子弹,只有声音,震的刘学耳膜生疼。
你为什么不醒过来?
为什么?刘学眼眶湿润,使劲地抓着头发,没有一滴泪落下,却忍的双目赤红。
他在这一刻,依旧无比深爱廖远停。却在极致的痛苦与绝望中滋生出了恨。
他恨廖远停,恨他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恨他情书的最后一句,恨他在跨年那天带他看的烟花。他查清了自己的身世,就应该知道自己除了他,谁都没有了。谁都没有了。
他那么用功,拼命地听话,拼命地学习,拼命地表达爱意,可他还是快要失去了。他获得的所有东西,都会在不同的时段离开他。连那个在黑夜中和他说他永远都不会走的廖远停也无法保证遵守诺言。
每个人都知道他痛苦,却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痛苦。如果奶奶的离世是一场极刑,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廖远停就是一刀一刀凌迟他的残忍。
爱有用吗,爱没有用。
爱留不住任何人。
爱只会带来虚假的承诺,美丽的泡沫,空中的楼阁,让人迷失在放荡的森林。
他就在那个虚浮又漂亮的笼子里存活,汲取廖远停透支的氧气。笼子粉碎,他所有的生存空间瞬间被挤压,他才幡然醒悟,原来他一直没有家。所谓的家只是世界一角中,廖远停亲手为他打造的伊甸园。
刘学起身走了,没有回头看一眼。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席卷他后消失的无影无踪,饕餮般吃掉他所有的情感,徒留一副白骨,冷漠麻木。
他昨晚无数次试图画出廖远停的样貌,都以失败告终。
画不出来的,哪怕是同床共枕,他也画不出来廖远停万分之一。画不出来他的眉眼,他的英俊,他的生动,最终抱着他的枕头自欺欺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可能一天,两天,还是几天,他记不清了,但他觉得已经很久很久了。
他戴着棒球帽,口罩,站在马路边,身后是一家门店,经营着日常用品,像是个不怎么正规的小超市。
刘学扭头看了看,进去买包烟。
他站在树下点火,有些笨拙和生疏。抽的第一口直直灌入肺腔,呛的他咳嗽。
他不信邪地抽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直到整根烟。他不呛了,口腔里弥漫着烟味的辛辣苦涩,吐出白色的烟雾。
原来这就是抽烟。
也没什么嘛。他撇撇嘴,将烟揣兜里,垂眸走开了。
廖远停的状态对所有人都是一个打击。苏婧和刘学通完电话,就去一个人散心了。
她以为失败的婚姻只是她命中的劫数,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事能让她挫败。她那么虔诚的信佛,纵然有再多的罪孽都会消除,却原来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笔勾销。
和廖华恩结婚她认为是命运弄人,廖远停出事却让她深刻地知道什么叫命。命,这就是命,一报还一报,一报轮一报。
她坐在亭子里的长椅上。没多久,身边就坐了个人。
她都不用看。
出奇的,她没有再情绪激动。似乎是累了,她偏头看眼廖华恩,看眼他灰白相间的发,寓意不明地笑了声。
廖华恩阔着腿,背挺的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闻声看她一眼。
“笑什么。”
“笑你也挺狼狈。我们向来游刃有余的廖省长也露出了马脚。”
廖华恩莫名其妙,却有一丝享受。
从前的和平夫妻模式他已经许久都没有享受过了。
他们安静地坐着,谁都没有提廖远停。
苏婧低头看自己手上的戒指。这是当初和廖华恩结婚,他亲自给自己戴的,半跪在她身前。尽管前一晚她还想方设法想弄死他。
廖华恩看她沉思,以为她在悔恨,面色有些不虞,但依旧沉默。
他话最多的时候,就是追苏婧的时候。可真的在一起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很多,因为无数的争吵和谩骂充斥在他们之间,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导火索和罪证。
苏婧远没有表面那么温柔知性。她和廖华恩结婚心里憋着气,就处处给他找罪受,让他难堪,仿佛要把她的憋屈与痛苦乘以百倍奉还在廖华恩身上,才能让她平衡。可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或许是因为不爱,或许是因为看的太通透,尽管诸多不遂人意,她却知道只有委身与这场婚姻,才是她最大的庇护。因此他们之间根本没有爱不爱又或者感情可言,只是压迫与被压迫的抗衡。
她会对廖华恩冷言冷语,甩脸子,却也会在他晚归时留盏灯,留着温热的饭菜,尽一个妻子的责任。这就是苏婧。尽管她有诸多痛苦,但她清楚自己的选择,背上了什么标签和责任,她就会将其扛起来,做自己该做的。
廖远停出生后更是。她爱她的孩子,她希望他有一个健全的,和睦的家庭,就将母亲角色演绎的淋漓尽致。她会挽着廖华恩的胳膊,轻声细语说话,仿佛两个人年轻时又或者一些心知肚明的事都可以随着虚假的相处覆盖、泯灭。甚至让廖华恩认为苏婧真的是和他闹累了。
但那天的争吵让他认清楚了。到他们这个年龄,早已经不提爱与不爱,而苏婧那么说,无非是揭开了这几十年的帷幕,证实了所有的一切欢声笑语,温柔婵娟,都是她营造出来的罢了,都是她为了扮演好一个家庭中妻子与母亲的角色牺牲自己的罢了。
那些廖华恩怕廖远停告诉苏婧,导致苏婧和他闹离婚的事,实际上屁都不是。就算事情拆穿,只有他们两个知道,苏婧依然不会和他离婚,而是继续那么过下去,因为她从头到尾在乎的和顾及的,都不是他。
多厉害。杀人诛心。廖华恩都想为她竖大拇指了。
原来从头到尾自己是个最大的笑话。
苏婧看他一眼,“为什么苦大仇深地盯着我。”
廖华恩摇摇头。
苏婧想了想,笑了,“你别有压力。远停的事儿我认了,这是他活该。”
廖华恩皱眉,“什么话,他是我儿子,我不可能善罢甘休。”
苏婧云淡风轻,“别这么道德绑架自己。就是因为他是你儿子才遭遇这个的不是吗,认了得了。”她顿了顿,笑了,忍不住讽刺他,“再说,你现在一口一个远停是你儿子不觉得太晚了吗?早些年干什么去了。”
廖华恩眉头皱的更深,动动唇却没说,欲言又止。
苏婧支着脑袋,“你别藏着掖着,我又不是你的政敌。”
如果是往常,这些话廖华恩听听也就算了,但今天,他突然幼稚地犯上了执拗,“苏婧,是你防着我。”
苏婧眨了眨眼,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气笑了,“你怪起我来了?我不防你防谁?你天天阴沉个脸怀疑远停不是你亲生的,我都怕你把他给弄死。”
廖华恩立刻反驳,“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苏婧:“谁知道你。”
廖华恩沉默片刻,忽道,“是你忘不掉旧情人。”
苏婧眼都瞪大了,之前是气笑,现在是可笑,她让廖华恩直视自己,“我什么时候忘不掉旧情人了?”
廖华恩没说话。
苏婧:“我发现你当上这个副省长以后真是越来越无耻了,没理开始污蔑?”
真是抽风了。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弥天大委屈,结果还不如闭嘴,还装的高深些。
廖华恩又沉默。
苏婧看着他越看越可笑,“我是看你一百个不顺眼,但已经结了婚,该有的道德底线我还是有的,哪像一些人,自己一身骚还好意思泼别人脏水。”
廖华恩有些难堪,“你敢说你没有。”
苏婧:“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廖华恩:“照片怎么解释,远停的停字怎么解释。”
苏婧愣了一下,“廖华恩,你知道那是谁吗你?那是我最羡慕敬仰的教授,是我见过学识最渊博的人,我敬重他都来不及。的确,人对优秀的人都会有一些向往,但早在和你结婚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要真想和他有什么,我能让你知道?你凭空都能发疯我还能给你递刀?至于停,我是真希望我的儿子能远离这里,远离这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所以我希望他走远点儿,但我也不希望他四处奔波,所以是远停,就这么简单。你想的什么?”
廖华恩沉默无言。
苏婧摆摆手,起身要走,吐槽和嫌弃,“真是受够你了。”
廖华恩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
苏婧一顿,扭头看他,目光至上而下,停留在他握着她的手上。
廖华恩身材高大,手掌宽厚,掌心温热,他已经许久没有碰过她了。
触碰。仿佛人上了年纪,到了中年,谈论这个词,与之有亲密接触都让人感到可笑,甚至是为老不尊,滑稽。好像激情只存在于年轻人,悸动又或者澎湃,都已不再赋予他们这种权利。
廖华恩喉结滚动,眼眸深沉留恋。
苏婧保养的很好,面容美丽,偶现的皱纹是岁月沉淀的痕迹,丝毫没有逊色她的魅力,反而增添她无与伦比的韵味。
她没有把手抽出来。
她只是看着廖华恩。
廖华恩的拇指移到了她无名指的钻戒上,指腹轻轻下压。他像是想抚摸她的手,用包含爱意和深情的姿态,但他似乎没有资格,也太长时间没有表现过亲近。好像一直针锋相对可以,一直骗人骗己可以,但谎言拆穿后的尴尬与窘迫,像横在他们之间的墙,严丝合缝,阻碍了所有的情感交流与表达。
他的视线停在戒指上,抿抿唇,松开了手。
苏婧有些讶异。她以为他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不过算了,他们之间也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她转身走了,没有一丝留恋。廖华恩看着她的背影,坐在阴影处,让人看的不真切。
没一会儿,小跑过来一个人。
他穿着正式,来到廖华恩跟前小声说了什么。
廖华恩冷笑一声,站起身。
男人递给他白色药瓶,廖华恩吃了两颗药,男人道:“书记,还……继续吗?接着查,可能……对您不利。”
廖华恩偏头,像在说一件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平静极了。
“我要他死。”